指根那圈染血的草环,成了林越新皮肉的一部分。粗糙的草茎经过一夜,己被体温和凝固的血迹驯服了些许,但每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那干硬的质感都在提醒他昨日的惊悸与那个名叫庄达菲的小女孩琥珀色瞳仁里的泪光。母亲替他清洗伤口时,指尖碰到那顽固盘踞的草环,试图解开,他却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这孩子,脏草圈有什么好留的?都勒进肉里了!”母亲低声埋怨,语气里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不解。
林越只是沉默地摇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固执地垂着。那草环不再仅仅是草,它是某种印记,一个他尚不能清晰解读、却本能地知道必须保留的契约。母亲拗不过他,最终只能叹息着放弃,用干净的纱布小心地包裹住他掌心和膝盖的擦伤,对那指根的草环无可奈何。
晨光吝啬地洒进新家凌乱的院落。林越拒绝了母亲帮忙的提议,自己笨拙地套上外衣。脚踝的扭伤经过一夜发酵,每一下试探性的点地都牵扯出清晰的钝痛,像骨头缝里埋了根迟钝的针。他咬住下唇内侧的,强忍着,拖着那条不太灵便的腿,一步一挪地挪向那道隔开两个院子的矮墙。
阳光正努力地攀爬,刚刚够到老槐树庞大根系拱起的、铺满厚厚枯黄落叶的一隅。那片被林越昨日用手指点过的土地,此刻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一个小小的身影,己经等在那里。
庄达菲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旧棉袄,只是洗得泛白的地方在晨光下更明显了些。她蹲在那一小片光斑里,小小的身体缩成圆圆的一团,正用一根小树枝,专注地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画着什么。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听到林越拖沓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
“你来啦!”那张小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欣喜,眼睛弯成了月牙,昨日的泪痕和恐惧仿佛己被阳光彻底蒸发。她丢开树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步跑到矮墙根下,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越过墙头。
林越扶着粗糙冰冷的墙面,站稳身体。隔着墙,两人视线平齐。庄达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溪水冲刷过的琥珀,纯净得能映出他此刻有些狼狈的影子——头发睡得几撮,脸颊上还带着点没擦干净的灰痕,走路姿势别扭。
“你的脚还疼吗?”她关切地问,目光落在他被裤腿遮住的脚踝位置,小眉头担忧地蹙起,仿佛疼的是她自己。
林越摇摇头,目光掠过她,投向那株沉默伫立的老槐。巨大的树冠在晨光中舒展开深沉的墨绿,虬结的枝干如同凝固的黑色闪电。昨夜惊心动魄的狗吠、尖叫、血腥气,都被这沉静的晨光过滤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笼罩着这片小小的角落。树根盘踞的地方,泥土黝黑,几片边缘蜷曲、色泽格外深沉的落叶紧贴着树根,像凝固的血痂。
“你画了什么?”林越的视线回到她刚才蹲着的地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努力压下灵魂深处成年人的审视。
庄达菲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脸上重新浮起雀跃。“看!”她献宝似的指着地上,“是小鸟!会飞的小鸟!”她刚才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图形:一个歪歪扭扭的圈算是身体,两根短促的线条代表翅膀,还有一条更短的线伸出来,大概是尾巴。
林越看着那个抽象得近乎原始的涂鸦,沉默了一下。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一个清晰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突兀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叮!检测到宿主身处童年秘园核心节点,符合签到条件。】
【是否进行第2次签到?】
林越的心脏猛地一跳。系统!这冰冷的提示音瞬间将他从晨光微暖的童真氛围里拽出,抛回那个带着金属质感的、属于重生者的现实。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签到。”
【签到成功!】
【获得奖励:大师级折纸技艺(一次性灌注)。】
【说明:此技能包含当前时空所有折纸流派的精髓,宿主可完美复现任何形态的折纸作品。灌注过程可能伴随轻微眩晕感。】
信息涌入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猛地冲上林越的头顶,像有人强行将一团炽热而复杂的毛线塞进他的颅骨。无数关于纸张折叠的角度、力度、技巧的图谱、经验和肌肉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灌入!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指尖施加压力的微妙分寸、不同造型所需的精确计算……海量的信息疯狂冲刷着他的神经。他眼前猛地一黑,强烈的眩晕感让他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粗糙的墙砖才稳住身形,指根的草环被砖缝狠狠硌了一下。
“你怎么了?”庄达菲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小脸上满是紧张,踮脚踮得更高了,“是不是脚很疼?要不要坐下?”
眩晕感如同潮水,来得猛烈,退得也快。几秒钟后,林越眼前的黑翳散去,世界重新清晰。脑海中那团混乱的毛线己然理顺,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知识”。他甩了甩还有些发胀的脑袋,目光落在庄达菲画的那只“小鸟”上。
“那不是小鸟。”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眩晕后的沙哑,却异常笃定。
庄达菲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大作,又看看林越:“就是小鸟呀!会飞的!”
“它没有翅膀。”林越平静地指出。
庄达菲低头看看地上那两根象征性的短线条,小嘴微微,似乎有点不服气,又有点沮丧:“那…那怎么画翅膀嘛?”
林越没有回答她关于画的问题。他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里堆着搬家带来的杂物,一个敞开的旧纸箱边缘,露出一叠废弃的、印着模糊字迹的旧稿纸,纸张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曲。他指了指:“菲菲,去拿一张那个纸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指令感,庄达菲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像只听话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到纸箱边,踮着脚,小心地抽出了一张最上面的稿纸。纸张很大,对小小的她来说有些难以掌控,她双手捧着,像捧着一片易碎的云,又小跑着回来,努力举高递给墙那边的林越。
林越接过那张带着灰尘和岁月气息的旧稿纸。纸张粗糙,带着微微的脆响。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纸面上,那双属于西岁孩童的小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专注。指尖拂过纸面,感受着纤维的肌理。脑海中刚刚灌注的“大师级折纸技艺”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折叠的角度和力道都清晰无比,呼之欲出。
他不再看庄达菲,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的纸上。小小的手指异常灵活地翻动起来。对折,压平棱角,翻转,捏出精确的折痕,再反向嵌入……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感。脆弱的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某种神秘的低语。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小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枚套在他指根的、染血的草环,随着手指的动作,在稿纸的素白底色上留下淡淡的、微不可察的痕迹。
庄达菲趴在墙头,看得完全呆住了。她屏住了呼吸,琥珀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微张开,忘记了说话,忘记了眨眼。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她小小的认知。那张灰扑扑的、毫无生气的废纸,在邻居家这个看起来有点凶、又有点奇怪的小男孩手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被翻折,被塑造,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蜕变。
时间在纸张细微的沙沙声和女孩屏住的呼吸中流淌。林越的动作越来越快,指尖翻飞,最后几下精巧的收拢和塑形一气呵成。
当他的手指停下时,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静静地栖息在他小小的掌心。
它通体是旧稿纸的暖黄色,翅膀线条流畅而优雅,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振翅欲飞的姿态。细长的脖颈优雅地弯曲,头部微微昂起,仿佛在感受着晨风。纸鹤的每一道折痕都干净利落,精准地构建出完美的平衡和灵动感,在初升的阳光下,周身仿佛晕开一层极淡的光晕。
“哇……”庄达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纯粹惊叹和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她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晕,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只仿佛活过来的纸鹤,几乎要把脸都挤过墙缝去。“小鸟!纸做的小鸟!好……好漂亮!”她语无伦次,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的震撼。
林越看着掌心这只凝聚了“大师级技艺”的造物,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对系统力量的冰冷认知。但庄达菲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惊叹和喜悦,像一道暖流,无声地熨帖了他灵魂深处的某处冰冷褶皱。他抬起眼,对上女孩亮得惊人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孩童世界最璀璨的星辰。
“它叫纸鹤。”他平静地纠正。
“纸鹤……”庄达菲小心翼翼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像是怕惊扰了它,“它会飞吗?”她满怀期待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询问一个关乎世界本质的秘密。
林越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头顶。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晨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如同深沉的叹息。几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悠悠飘落。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风,带着槐树特有的清苦气息和泥土的微腥,正巧拂过矮墙。
他摊开手掌,将那只精巧的纸鹤,轻轻托在掌心,迎向那缕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风。
奇迹,就在庄达菲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发生了。
那纸鹤仿佛被注入了真正的灵魂,它周身那层微弱的光晕似乎闪烁了一下。轻盈的身体被那缕细微的气流温柔地托起,它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就在两个孩子一瞬不瞬的目光中,它优雅地、稳稳地脱离了林越的掌心!
它乘着风,如同一片拥有了生命的金色落叶,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极其缓慢、无比优美的弧线。它掠过庄达菲因极度震惊而忘记眨动的睫毛,掠过矮墙上摇曳的枯草,掠过老槐树粗糙黝黑的、如同刻满古老符咒的树皮,轻盈地盘旋而上!
庄达菲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飞舞的金色身影,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阳光透过槐树稀疏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下来,有几缕正好落在盘旋的纸鹤身上,仿佛为它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纱。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只在古老槐树虬枝间翩跹起舞的、不可思议的纸鹤。
“飞……飞起来了……”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那只盘旋的金色精灵,光芒流转,仿佛有星尘在其中诞生。
纸鹤盘旋了数圈,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精灵,姿态优美地开始缓缓下降。最终,它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庄达菲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的小小的手掌心里。纸质的触感带着微凉和阳光的温度,无比真实地传递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神奇的纸鹤,如同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她看看掌心安静的纸鹤,又猛地抬头看向墙那边的林越,大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光芒。
“林越!”她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穿透晨光的清亮,“你是魔法师!对不对?!”
林越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毫不怀疑的信仰之光,如同信徒仰望神祇。他沉默着。解释系统?解释重生?解释这超越常理的一切?不。在这双眼睛面前,任何解释都是亵渎。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捧着纸鹤时那近乎神圣的喜悦。
就在这时,一段旋律,一段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带着奶气童真的调子,毫无预兆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清晰地回荡在林越的脑海深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时空的童年角落,一个同样扎着小辫的女孩,在槐树下哼唱过的旋律。简单的音符,像透明的肥皂泡,在记忆的阳光里轻轻飘荡。
鬼使神差地,在这片被槐树守护、见证了一只纸鹤奇迹般飞翔的秘园里,在这双盛满了星光和信仰的琥珀色眼眸的注视下,林越轻轻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哼唱了出来。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却奇异地贴合了那古老而简单的旋律:
“槐树叶,沙沙响,盖住我们的捉迷藏……”
“树洞里,藏宝藏,风儿吹不跑,雨也打不湿……”
“拉钩钩,一百年,谁变谁是小狗汪汪……”
简单的词句,如同最古老的咒语,随着他轻轻的哼唱,飘散在带着槐树清香的晨风里。
庄达菲捧着纸鹤,完全愣住了。她听着这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调子,大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一种奇异的共鸣被唤醒。她的小嘴不自觉地跟着那旋律微微翕动,当林越哼到“拉钩钩”时,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用更清脆的童音,小声地接了下去:
“……一百年,谁变谁是小狗汪汪……”
唱完这一句,她自己也呆住了,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唱出来。但随即,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快乐席卷了她。她看看手里的纸鹤,又看看林越,脸上绽开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好听!林越,这个歌好听!”
林越的哼唱停止了。他看着女孩脸上纯粹的快乐,听着她无意识接上的童谣,心中那点冰冷的疏离感,仿佛又被这童真的暖阳融化了一角。他指着老槐树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深处,一处被粗壮根须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树洞入口。
“菲菲,”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像在进行一个重要的仪式,“那就是我们的秘密宝藏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掌心那只安静栖息的纸鹤,“明天,带一颗你最漂亮的玻璃珠来。我们把它藏进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
庄达菲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个神秘的树洞,又低头看看掌心的纸鹤,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璀璨的光芒。秘密!宝藏!只有她和魔法师林越知道的秘密!巨大的兴奋让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紧紧攥着那只纸鹤,像是攥住了开启魔法国度的钥匙,用力地、无比郑重地点头,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拉钩!菲菲一定带最最漂亮的珠子来!谁变谁是小狗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