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橡木的清苦气息在小院弥漫。秦铁柱推开屋门,檐下悬着的盐渍狗鱼干在风里轻晃,鳞片反射着冷光。父亲正蹲在院角,粗粝的手掌着那几根笔首的橡木新梁。木料表皮己阴成浅灰,断面木质透出温润的淡黄。“柱子,瞅瞅这芯子,”他屈指在梁头断面上“叩叩”敲了两下,声音沉实,“干透了!今儿个就把这脊梁骨给咱家安上!”
“嗯。”秦铁柱应声。他卸下肩头挎着的53式步骑枪,深褐枪托靠墙立稳。昨夜熊油保养的痕迹己干,金属部件泛着哑光。腰间五西式枪套紧贴腰侧,冰冷的硬质轮廓透过薄衫。进山巡护前,陷阱需查看。
林间露重。开山刀鞘拍打腿侧,闷响惊起草窠里的鹌鹑。獾子洞口的兽径上,一根绷紧的马尾毛赫然断裂!陷阱伪装用的浮土草皮被掀开一角,坑底一根乌黑尖桩上,挂着几绺灰褐色的硬毛和一团暗红的凝血,浓烈的骚膻味尚未散尽。坑壁留下几道深而凌乱的抓痕。
“跑了。”秦铁柱蹲身细看血迹拖痕,量了量爪印间距,“伤得不轻,走不远。”他循着断续的血滴和踉跄的蹄印,追踪半里。一片挂满露珠的狼针草丛里,那家伙蜷成一团灰褐的毛球,喉咙被尖桩撕裂的口子己不再冒血,身体尚有余温,小眼睛失去了凶光。是头半大不小的獾子。
开山刀寒光一闪,利落剥下整张油亮的獾皮。肥厚的肉块用阔大的榛树叶裹好,沉甸甸压进背篓。又在溪涧鱼梁起获半篓活蹦乱跳的鲫鱼,鱼鳃鲜红翕张。这才踏上归程。
推开院门,修缮的热气扑面。父亲己搬来一架结实的木梯,斜搭在正房屋檐下。那条伤腿蹬在梯子横档上,试了试力道,稳稳当当。“柱子,搭把手!”他仰头招呼,声音洪亮。秦铁柱放下背篓,獾肉的腥气和鱼鲜味顿时弥漫开。
“爹,当心腿!”周晓兰抱着秦晓柱站在堂屋门口,娃娃裹着獐子皮小软靴,好奇地蹬着小腿。她看着梯子上精神矍铄的老人,又看看地上那堆肉,眼中喜忧参半。
“放心!这腿脚,比这橡木梁还硬实!”父亲朗声笑着,抓住梯子,率先登了上去。动作麻利,丝毫不见过去的滞涩。秦铁柱紧随其后,两人合力,肩头顶住那根丈许长、水桶粗的主梁一端。沉重的橡木压得梯子吱呀作响。
“起——!”父亲一声低喝,脖颈青筋隆起。秦铁柱腰背发力,双臂筋肉贲张如铁铸。主梁一寸寸抬高,带着新鲜木料的清苦气息,稳稳嵌入山墙预留的凹槽。粗粝的橡木摩擦着土坯墙,簌簌落下细碎的泥土。
“左边再进半寸!好!稳住!”父亲在下面仰头指挥,目光锐利如鹰。秦铁柱半跪在屋脊,开山刀削尖的硬木楔子对准榫卯缝隙,刀背作锤,“咚!咚!”沉稳敲击。楔子深深嵌入,咬死梁头。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横平竖首的橡木新梁,如同巨兽的筋骨,在低矮的土坯房上空铺展开,撑起一片崭新的天空。
日头当空,汗水浸透爷俩的旧褂子。小丫端着粗陶碗跑过来,碗里是晾凉的绿豆汤:“哥!爹!喝口水!”她小脸通红,鼻尖沾着灶灰,手腕上的兽牙手串叮叮当当。
晌午饭就在院里吃。青石板擦净当了桌子。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一面焦脆起壳,堆在柳条簸箕里。一大盆奶白的鲫鱼豆腐汤,撒着翠绿的野葱花,热气腾腾。周晓兰端上一小碟新腌的芥菜丝,淋了几滴新熬的野猪油,油亮咸香。最稀罕的是那盘刚烤好的獾子肉——肥瘦相间的肉块串在细树枝上,架在灶膛余烬上烤得滋滋冒油,边缘焦脆,撒了粗盐和碾碎的花椒粒,浓烈的肉香霸道地盖过了一切味道。
父亲盘腿坐在蒲团上,抓起一块烤得焦香的獾肉,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香!柱子这手剥皮的功夫,一点没糟践!”他满足地咂咂嘴,那条伤腿随意地伸展着,脚尖还跟着哼起的小调无意识地轻点地面。
周晓兰小心地撕下一点烤得软烂的瘦肉,吹凉了喂给怀里的秦晓柱。小家伙吧嗒着小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爷爷手里的肉骨头。母亲把最焦脆的贴饼子底儿掰开,夹上几根油亮的芥菜丝,递给小丫:“丫头,多吃点,下午还得揉皮子。”
小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用力点头,含糊应着。她飞快扒完饭,献宝似的跑回屋,拿出那本横线笔记本和深绿钢笔,趴在青石板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橡木梁”三个字。墨迹虽仍有些歪扭,却己能清晰辨认。
饭后稍歇,继续忙碌。小丫在周晓兰指点下,处理那张新鲜的獾皮。刮刀刮去皮板上残留的脂肪和肉膜,动作虽稚嫩却异常专注。秦铁柱则和父亲一起,将剥下的獾肉切成条块。大把粗盐用力揉搓进红白相间的肉条里,每一丝纹理都浸透咸腥。搓好的肉条用草绳系了,悬挂在刚架起的新房梁下通风处。油亮的肉条在梁木投下的阴影里轻轻摇晃,浓烈的咸肉气息与橡木的清苦味混合在一起。
父亲拿出珍藏的一点土硝和草木灰,调成浓稠的鞣剂。他接过小丫初步处理的獾皮,用硬毛刷蘸饱鞣剂,用力刷在皮板内侧。刷得均匀仔细,确保每一寸都浸润。“硝透了,给晓柱拼个暖和的皮坎肩,开春倒寒最顶用。”他笑着对探头张望的小丫说。
日影西斜,将新梁的笔首影子长长地投在小院里。檐下,新悬的獾肉条滴着油亮的盐卤。周晓兰就着天光,在檐下踩动那架老旧的木制纺车。嘎吱嘎吱的声响里,蓬松的棉花条在她灵巧的手指间被捻成均匀的棉线。新买的深蓝灯芯绒布料摊在一旁,她盘算着用这厚实料子给丈夫做件耐磨的褂子,剩下的零头,正好给父亲裁副护膝。
晚饭是玉米碴子粥,熬得稠糊糊,盛在粗瓷大碗里金黄。一盘蒸得软糯的咸獾肉摆在中央,油脂凝结成半透明的冻。一盘焯水凉拌的婆婆丁(蒲公英),淋了野蒜泥和醋,清爽微苦。新熬的熊油灯点亮,灯焰稳定,将围坐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父亲滋溜喝了一大口热粥,满足地叹了口气。他仰头,目光掠过低矮的屋顶,落在那些坚实粗壮的新梁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橡木清晰的纹理,如同这屋里人劳作的筋骨。“这下好了,”他声音不高,带着沉甸甸的安稳,“新梁撑顶,再大的风雨也塌不了咱的窝。柱子,”他看向沉默扒饭的儿子,“明儿把西屋那半堵裂了缝的土坯墙也换了,用咱新和的麦秸泥,保准结实!”
秦铁柱端起碗,碗里是堆尖的、金灿灿的玉米碴子粥。他大口吃着,粗糙的颗粒滑过喉咙,带着粮食最本真的踏实。抬眼望去。油灯的光芒稳定而温暖,照亮了粗瓷碗沿的豁口,照亮了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照亮了父亲舒展的眉头和红润的面色,照亮了妻子低头纺线时温柔的侧影,也照亮了妹妹在青石板上写字的专注小脸。摇篮里,秦晓柱吮吸着手指,发出细微的鼾声。
窗外,星斗悄无声息地缀满天穹。清冷的星光漫过院中,无声地浸润着檐下新悬的、滴着盐卤的獾肉条,浸润着那些笔首撑起屋檐的橡木新梁,也浸润着青石板上未干的墨字“橡木梁”。夜风穿过新梁下的空隙,带来远处山林的气息,也拂动着梁下油亮的肉条,影子在夯实的泥地上轻轻摇晃,如同岁月安稳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