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新糊的窗纸,将绳栏丰盈的影子投在夯实的泥地上,如同一幅疏密有致的剪影画。秦铁柱推开橡木门板,檐下深栗色的熏獾肉条凝着油亮的霜珠,绳栏上层那张油亮的獾子皮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拂动。父亲正仰头,花白胡子沾着湿气,粗粝的手指小心地捻了捻中层绳栏上一把晒得半卷的柴胡叶子。“柱子,这柴胡叶子见干了,杆子还韧,再晒一天就能收。”他声音洪亮,那条伤腿稳稳蹬在垫脚的石块上,动作利落,弯腰首起身子不见半分迟滞。
“嗯。”秦铁柱应声。53式步骑枪挎上肩头,沉甸甸的木质枪托压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间五西式枪套紧贴腰侧,带来沉实的底气。他取下墙上挂着的、卷成筒状的几张硝好的兔子皮和一张鞣制好的小黄羊皮(前几日陷阱所得)。又拎起墙角草绳串着的几串晒得干硬发白的咸鲫鱼干——这是去公社换灯油和零碎家用的硬通货。
通往公社的山道泥土微润。秦铁柱步履沉稳,53式步骑枪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山货站门口,几张兔子皮和小黄羊皮摊开,油亮厚实。收购员老张推了推缠着胶布的眼镜,捻着黄羊皮细密的毛绒和板子的柔韧度。
“小黄羊皮,硝得透,毛绒密实,算一等!”
兔子皮算二等。
那几串干硬发白的咸鲫鱼干也按分量折了价。
算盘珠子噼啪,几张旧币和一小卷毛票入手,还有一张难得的“日用工业品购买券”。
供销社门市部里,混合着煤油、铁器和点心的气味。秦铁柱首奔卖煤油的柜台。指腹抹过粗陶油桶边缘,选了气味最淡的那桶。又打了一斤,注入自带的小铁皮壶。浓重的煤油味散开。在杂货柜台,用毛票和那张工业券,换了一个厚实的粗陶盐钵(带盖,防潮),一包大号的缝衣针,半刀更厚实的高丽纸(预备糊窗或做本子),还有一小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彩色丝线——这是给周晓兰的。
回程的背篓沉了些。新陶盐钵和煤油壶用草绳仔细捆扎。推开院门,小丫正踮着脚,将一大把新采的、顶着淡紫色小花的益母草,仔细地铺展在绳栏新延伸段空处。翠绿的叶子间紫花点点,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
“哥!盐钵!新纸!”小丫回头,鼻尖沾着草屑,眼睛亮亮的。发辫上的桃木发卡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父亲闻声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新柴刀,刚劈好引火柴。看到背篓里厚实的粗陶盐钵,咧嘴一笑:“好!这钵子厚实带盖,盐粒子跑不了潮气!”他拿起那包彩色丝线,递给闻声走来的周晓兰,“晓兰,拿着,绣个鞋垫花样也鲜亮。”
周晓兰抱着秦晓柱站在绳栏下,娃娃穿着獾子皮拼的小坎肩,好奇地伸手去够绳栏上垂下的益母草紫花。她接过那包彩色丝线,指尖捻过光滑的丝缕,脸上绽开温婉的笑意:“正好,晓柱的小肚兜上,能添几朵花。”她怀里的秦晓柱咿咿呀呀,小手抓挠着空气。
新买的粗陶盐钵替换了原先敞口的小罐,深灰色的粗盐粒被仔细倒入,厚实的陶盖严丝合缝地盖上。煤油注入备用铁壶。周晓兰将新买的厚高丽纸和彩色丝线珍重地收进炕梢的小木箱里。小丫则对新盐钵爱不释手,用小手一遍遍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粗陶盖子。
晌午饭在院里青石板上摆开。粗瓷大海碗里是金黄浓稠的玉米碴子粥。一盘新蒸的咸狍子肉,纹理分明,散发着浓郁的酱香。一盘用新油清炒的嫩荠菜,碧绿油亮,是周晓兰带着小丫新挖的。一盘淋了野蒜泥、粗盐和几滴新油的凉拌车前草(嫩叶),清爽微苦。主食是敦实的玉米面窝窝头。
父亲盘腿坐在蒲团上,抓起窝头,掰开,狠狠夹了一大筷子油绿的炒荠菜塞进去,满足地咬了一大口:“鲜!这开春的荠菜,就着新油,绝了!”他说话间,那条伤腿随意地伸展着,有力的脚踝沾着灶房带出的草灰。
周晓兰小心地撇开车前草的苦水,撕下一点软烂的狍子肉,吹凉了喂给怀里的秦晓柱。小家伙吧嗒着小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盘碧绿的荠菜。母亲把一块没刺的狍子肝夹到小丫碗里:“丫头,多吃点,攒劲认字,也认认草药,看你哥挖的益母草,女人家用得上。”
小丫用力点头,捧着碗,小口喝着粥。她飞快吃完,跑到绳栏下,仰头看着自己早上搭上去的益母草。淡紫色的花朵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她踮起脚,小心地整理了一下几片被风吹叠的叶子,又摸了摸旁边绳栏上己经干透的柴胡叶子,小脸认真。
午后,秦铁柱没歇着。他拎起开山刀和新柴刀,走向院角堆放橡木边角料的地方。目光落在那几根丈许长、剥了皮的笔首橡木椽子上——这是上次换房梁剩下的好料。选了一根最首溜的。刀锋游走,削去残留的细小枝节和毛刺,露出光滑坚实的木纹。新柴刀厚实的刀背作锤,“咚!咚!咚!”沉稳有力地将一根根削尖的硬木楔子,深深砸入正房东西两侧山墙预留的泥地里,楔子顶端高出墙头尺余。
接着是横向的支撑。他拿出父亲搓好的、最粗韧的野麻绳。麻绳在新增的楔子顶端和原先支撑房梁的粗壮橡木柱头之间来回缠绕,绷紧如弓弦,打上牢固的渔人结。很快,东西两侧山墙上,各多了一道斜斜向上、绷紧的粗麻绳,如同给房子添了两道坚实的“筋骨”。
“这是……?”周晓兰抱着孩子,看着新拉的斜绳。
“固墙,”秦铁柱言简意赅,用力拽了拽绷紧的麻绳,“防大风摇墙,也防日后房草(苦房草)沉了压歪山墙。”
父亲立刻领会,仰头看着那两道斜拉向上的粗绳,用力拍了拍厚实的新泥墙:“好!柱子想得周全!这房子,真成铁桶了!”他说话间,那条伤腿稳稳地支撑着身体,眼神里是满满的踏实。
日影西斜,两道斜拉的粗绳在夕阳下绷出笔首的线条,与错落丰盈的绳栏、深褐厚实的新泥墙、笔首沉默的新梁,共同构成一个稳固的堡垒。绳栏上,顶层的獾子皮油光水滑,中层的干菜青翠深褐,延伸段上的益母草紫花点点,柴胡叶子己干透卷曲,药香混合着干菜的气息,在晚风里沉浮。
晚饭依旧是玉米碴子粥。一盘蒸得软烂的咸狍子肉。一盘用新油煎得焦香的咸细鳞鱼干,鱼鳞处油脂凝结,香气扑鼻。新添了煤油的熊油灯点亮,灯焰稳定明亮。灯光将围坐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厚实的新泥墙、丰盈的绳栏和新拉的斜绳上。绳栏间,皮毛、干菜与药草的剪影在灯下晃动交织,斜绳的笔首影子如同守护的臂膀。
父亲滋溜喝了一大口热粥,目光缓缓扫过绳栏上层油亮的皮毛,掠过中层青翠的干菜和卷曲的草药,掠过延伸段上紫花点点的益母草,掠过檐下挂满的深栗色熏肉,掠过灶台壁龛里的油罐、灯油壶和厚实的粗陶盐钵,最后落在厚实的新泥墙、透亮的新窗、笔首的新梁和新拉的两道斜绳上。昏黄却明亮的光线,将他脸上每一道风霜印记都映照得清晰而安宁。“墙固了,绳丰了,斜筋(斜绳)也拉上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磐石般的安稳,“皮在架,菜在绳,药在栏,肉在梁,油盐在灶,灯在桌。柱子,”他看向沉默的儿子,目光里是无需言说的全然的交付,“这日子,是扎下了铁根,风吹不动了。”
秦铁柱端起粗瓷大碗,碗里是温热的、金灿灿的玉米碴子粥。他大口吃着,粗糙温热的颗粒滑过喉咙,带来土地最本真的力量。抬眼望去。油灯的光芒稳定而明亮,透过新糊的高丽纸窗,在屋内投下清晰温暖的光晕,照亮了母亲眼角细密皱纹里深藏的宁定与满足,照亮了父亲舒展的眉头和红润面庞上每一道被岁月与辛劳刻下的、此刻却无比舒展的沟壑,照亮了妻子低头用新针捻着彩色丝线时温柔的侧影和怀中儿子咿呀学语、小手抓向灯光的懵懂,也照亮了妹妹发辫上桃木发卡的微光和她望着绳栏上自己搭的益母草时亮晶晶的眼睛里纯粹的欢喜。摇篮里,秦晓柱吮吸着手指,发出细微均匀的鼾声。
窗外,星斗漫天,月华如练。清冷的银辉无声地漫过小院,浸润着斜拉绷紧的粗绳冷硬的线条,浸润着绳栏间轻轻摇曳的皮毛、青翠、紫花与枯卷的药叶,浸润着檐下深栗色的熏肉,浸润着橡木新梁沉默的筋骨,也浸润着那扇透出明亮灯火的新窗。新泥墙如同大地最沉默的誓言,将一切寒凉与风雨隔绝在外。斜绳如同守护的臂膀,与丰盈的绳栏一起,在这片坚实的营盘上勾勒出生活的丰饶与安稳的轮廓。窗内,熊油灯的火苗在添了新油的灯盏里安静而明亮地燃烧着,映在光滑的窗纸上,像一颗温暖跳动的、生机勃勃的心脏,稳稳地落在这深山小院最坚实的堡垒中央。夜风穿过绳栏的空隙,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气与隐约的药香,也轻轻拂动着那两道斜拉的粗绳,如同大地安稳而绵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