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寒烟殿外,天光如同稀释的薄纱,朦朦胧胧地透进来,却驱不散殿内一夜未散的、混杂着冷冽龙涎香与暗涌的沉重气息。
容昱辰离去后,那沉重的殿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阮清言蜷缩在凌乱冰冷的锦被之中,身体残留着昨夜被他强势碾压过的细微刺痛,以及……唇瓣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滚烫烙印。
彻夜无眠。
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睁着,毫无睡意,只有一片近乎燃烧的清醒。容昱辰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心弦震颤:
——“孤等着你自己爬上我的榻。”
是赤裸裸的羞辱?还是一个……裹着砒霜的、稍纵即逝的机会?
她赌了!
赌他并非真如外表那般冷酷无情、只知掌控与掠夺的深渊魔神!
赌他心底深处,或许……也存在着能被“深情”二字触动的、属于“人”的柔软一角!哪怕只有针尖大小,也足以成为她撬动命运的支点!
然而——
现在不是沉溺于揣测他心思的时候!
这场豪赌的终极目标,从来不是他容昱辰这个人,而是他为什么能够激活她的识海!
——她必须尽快回到岁阳!
——必须由父王亲自出面,以岁阳安国公主的身份,正式向落雪国主沈景砚提出和离!
这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名分!
这是要彻底斩断“贡品”的耻辱锁链!是要夺回“阮清言”这个名字所承载的尊严与力量!是为了以完整的、自由的姿态,去迎接那即将席卷大陆的、名为“魇潮”的灭世风暴!
天光渐亮。
阮清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如同最精密的傀儡,一丝不苟地卸下昨夜残留的狼狈与情潮痕迹。她唤来侍立殿外、低眉顺眼的宫女。
“更衣。” 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慵懒,与昨夜那个在容昱辰身下颤抖、又爆发出惊人“深情”的女人判若两人。
宫女为她换上惯常的素净衣裙。那清冷的颜色,越发衬得她面容苍白,眼神沉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鲜活气韵,又变回了那个木讷无趣的“木头王妃”。
“备笔墨。” 她坐在窗边小案前,晨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案面。
宫女迅速铺开雪浪笺,研好墨,奉上笔。
阮清言执笔,笔尖悬于纸上,微微停顿。长睫低垂,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决绝光芒。
家书。一封看似寻常、每十日必有的“报平安”家书。
笔落,字现。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婉柔顺,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她此刻“安宁满足”的笑意。
信中写:
“父王、母妃膝下敬禀:
言儿于落雪一切安好,勿念。
落雪国主待我甚厚,关怀备至,衣食住行,无不精奢。前日玄曜国主携使团来访,宫宴盛大,奇珍罗列,言儿亦有幸列席,见识广博,甚为开怀……”
她事无巨细地描绘着落雪宫廷的“富足安逸”,沈景砚对她“宠爱有加”的种种细节,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被娇宠的、不谙世事的幸福。仿佛她仍是那个被岁阳王庭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然而!
就在这温情脉脉、流水账般的字句间隙——
某些特定的字眼,被她以极其细微的笔锋变化勾勒出来!某些看似寻常的段落排列,遵循着岁阳王族核心成员才知晓的、源自上古残卷的“星罗密语”规则!
这封洋溢着“幸福”的家书,在精通此道的岁阳王妃眼中,将瞬间剥离所有伪装,化作一道字字泣血的——“速救!归国!和离!”
她从未在信中提及过一丝一毫的不堪遭遇。
她不愿让远在岁阳、疼她入骨的王妃为她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她回报给他们的,永远是精心编织的“幸福安康,平安喜乐”。
而这一次,这份“平安喜乐”的表象之下,是她用隐忍和智慧埋下的、通往自由的第一缕火种!
信毕,墨干。
阮清言亲自将信笺折好,放入特制的、绘有岁阳国花“离炎槿”纹样的密封玉盒中。盒口以特殊手法封缄,非岁阳王室血脉之力无法无损开启。
“按旧例,送予国主过目后,即刻发往岁阳王庭。”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家”的思念,“务必……亲呈父王母妃手中。”
宫女恭敬接过玉盒,低声道:“王妃放心,定会如期送达。”
看着玉盒被宫女小心捧走,阮清言的心,并未有丝毫放松。她转身,坐回窗边的绣架旁。那幅描绘着岁阳锦绣山河的织锦,己蒙尘数月。
她拾起针线。
素手纤纤,指尖捏着细如牛毛的银针,一针,一线,在那繁复的图样上穿梭。
神情专注,姿态娴静,如同最完美的木偶。
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焦灼光芒,泄露了此刻她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计划,己在弦上。
她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自己伪装成无害的猎物,静待岁阳方向传来的……破局之音。可她全然不知——就在她提笔写下求救密文的时候!
玄曜使馆处,一间书房内,盘膝而坐的玄曜国主容昱辰身边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一个身着玄色云纹长袍的老者!这老者面容古朴,眼神却深邃如渊,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力量。他正是玄曜国此次使团中,地位最为超然的供奉长老——墨渊。
墨渊长老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张薄如蝉翼、非金非玉的密信笺,递与容昱辰。
容昱辰目光如电,飞速扫过其上用特殊药水书写的蝇头小字。
那字迹,赫然记录着寒烟殿内,阮清言刚刚落笔封存的那封“家书”的……全部内容!包括每一个细微的笔锋变化,每一处看似寻常的段落排列!
静室内,落针可闻。
容昱辰沉默了片刻,指尖忽地腾起一缕金色的、毫无温度的灵魂之火。
嗤——
那承载着阮清言所有希望与秘密的密信笺,瞬间在火焰中化为飞灰,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她……终于主动求援了。” 一个低沉冰冷、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声音,在静室响起。他并未看墨渊,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缠绵的力道,缓缓着腰间悬挂的那枚小小古铜镜的边缘花纹。
镜面光滑,倒映不出任何影像。
但他的神色平静得可怕,深邃的眸底,却似有万年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波澜。 那波澜深处,似乎混杂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以及,更深沉的、无法窥探的谋划?
“她会写信。” 容昱辰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墨渊陈述一个早己预见的事实,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与笃定,“也该写了。”
话音未落——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容昱辰身后三步之外,单膝跪地,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冰冷而毫无感情:
“禀国君,落雪东南城门,有岁阳纹饰密函发出,目标首指岁阳王庭。押送者,落雪三等驿官。”
容昱辰镜边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并未回头,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别拦。”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跪地的影卫纹丝不动,如同最忠实的雕像,静待后续。
容昱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那封正飞驰向岁阳的密函之上。他眸中寒芒一闪,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森然杀意:
“传令‘夜灯使’——”
“沿路暗中护送。若遇任何势力胆敢窥探、阻截此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万载玄冰:“——杀无赦!”
“遵命!” 影卫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消失无踪。
殿内重归寂静。
容昱辰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古铜镜面。镜面依旧空无一物,但他深邃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牢牢锁定了镜中曾惊鸿一现的、属于那个女子的倔强侧影。
“光明正大……” 他低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幽幽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和一种凌驾于规则之上的霸道,
“那孤便替你……”他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点,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命运的棋盘之上:“把这条归途上……所有的黑暗与魍魉……”
“……统统碾为齑粉!”
这一刻——在落雪宫墙无声的阴影之下,在通往岁阳的漫长驿道之上,一场由阮清言点燃引信、却由容昱辰亲手操控全局的“归途”谋局,己然如同精密而冷酷的齿轮,轰然启动!
而深居寒烟殿、正一针一线绣着锦绣河山的阮清言……她所期盼的那条通往自由与尊严的“归途”,早己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另一场由深渊之手执棋、远比她想象中更深沉、更惊心动魄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