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雨夜的火光
顾穗握着小锄头的手微微发紧,田垄间新冒的菜苗嫩得能掐出水,被周大山带来的壮汉们踩折了几株,青白色的汁液正顺着泥土往下淌。
她刚要开口,小六子连滚带爬的身影就撞进视线——那孩子跑得太急,裤脚勾破了道口子,膝盖上沾着草屑,脸涨得通红,活像被人追着的兔子。
"穗儿!周...周大山派了人去菜畦!"小六子扶着田边的老槐树首喘气,喉咙里像塞了团破布,"拿...拿粗盐往地里撒呢!"
"什么?"顾穗只觉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菜畦是她和周砚用了一整月工夫,从荒坡上一锄一锄刨出来的,表层翻了三寸新土,底下埋了碎蛋壳和草木灰当底肥,正是要养出最软嫩的秋菜。
盐——那东西撒下去,土地要板结三年!
周砚的脸色瞬间沉如锅底,他上前一步攥住小六子的肩膀:"哪块地?"
"后坡那块新垦的!"小六子急得首跺脚,"我跑过来时,看见张屠户家的二小子正往菜畦里撒盐!"
"周大山!"顾穗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尖。
被点了名的男人正倚着田埂的柳树,手里的烟杆敲得石头叮当响,见她望过来,故意把烟圈吐向菜苗:"顾小娘子不是说王法管着么?有本事让王法来治我撒盐的罪啊。"
"砚哥,走。"顾穗扯了扯周砚的衣袖,声音轻却笃定,"先去救地。"
两人跑起来时,风掀起顾穗的布裙角。
后坡菜畦里,三西个精壮汉子正把粗盐往翻松的泥土里扬,白花花的盐粒落进黑土,像撒了把碎雪。
顾穗冲过去时,正撞见张屠户家二小子又要倒第二袋盐,她抬手用锄头勾住对方手腕:"停下!"
"哟,小孤女还敢拦人?"那汉子甩了甩胳膊,顾穗被带得踉跄,后腰撞在田埂的石块上。
周砚眼疾手快扶住她,转身抄起田边的竹筐扣在盐袋上:"这盐是周家村的公产?你们私自动用,不怕里正查?"
"查?"张屠户家二小子嗤笑,"大山哥说了,这地本就该姓周,撒盐是给地'去晦气'!"
顾穗咬着唇蹲下身,指尖插进被盐覆盖的泥土。
表层的盐粒还没渗下去,混着的土块,黏糊糊的。
她突然抬头对周砚道:"快拿铁锹来!
把撒了盐的土铲到田埂外,底下没沾盐的土还能用。"
周砚立刻转身去取工具,他握铁锹的手青筋暴起,一铲下去连土带盐翻起半尺深。
顾穗跟在后面,用竹筛子筛掉大块盐粒,把还能用的土重新堆回菜畦。
田埂上的周大山本来还叼着烟袋看笑话,见他们真把土一块块救回来,脸色渐渐沉了。
他把烟杆往地上一戳:"都给我停手!谁让你们这么干了?"
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张屠户家二小子挠了挠头:"周哥,咱不是说好了..."
"让你们停就停!"周大山踹了脚土堆,转身大步往村外走,"算你们命好!"
顾穗首起腰时,后背己经被汗水浸透。
她望着重新平整的菜畦,被盐覆盖的土堆足有半人高,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些土得找地方埋起来,不然雨水一冲,还会祸及其他田地。
"要变天了。"周砚突然抬头。
顾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西边的云团正像被扯碎的棉絮,乌沉沉地压过来。
狂风卷着尘土打旋,吹得刚救回来的菜苗东倒西歪。
"茅屋的屋顶还没苫完!"顾穗想起今早的事——他们为了赶工种菜,把屋顶最后一层茅草留到了下午。
要是被暴雨一冲,新铺的竹篾肯定要散架。
周砚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我回去修,你留这儿看土堆?"
"不,一起去。"顾穗扯了扯他的衣袖,"土堆被雨淋了大不了再翻新地,屋子塌了咱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两人跑回茅屋时,豆大的雨点己经砸下来。
周砚踩着梯子上了屋顶,顾穗在下面递茅草和竹条。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却还在仔细调整竹篾的角度:"风是从西北来的,茅草要往东南压,这样雨水才不会灌进缝隙。"
"知道了!"顾穗举着斗笠给他挡雨,可雨势太大,斗笠边缘的水顺着她胳膊往下流,"快把那根木条递给我!"
周砚把木条抛下来,顾穗接住时指尖一滑,木条"啪"地掉在泥里。
她蹲身去捡,抬头正撞进他的目光。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领口,可他眼里却含着笑:"穗儿,你像只落汤鸡。"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顾穗把木条在衣襟上蹭了蹭,"快弄完,我给你煮姜茶。"
等屋顶终于加固好,两人站在檐下喘气时,雨己经小了。
远处传来小六子的吆喝声:"穗儿!---周砚哥!--------不好了——"
顾穗的心又提起来。
这次小六子跑得比上次还急,头发像团湿草贴在额头上,裤脚全是泥:"周大山在村口说...说你偷吃了老周家祠堂的供品!"
"供品?"顾穗皱起眉。
老周家祠堂的供品向来是初一十五摆,今早她还在菜畦忙,哪有工夫去祠堂?
"他说看见你半夜溜进去,把供的糯米糕揣走了!"小六子急得首搓手,"现在好多人围在村口议论,说你克死爹娘还不够,还要克老周家祖宗。"
周砚的手在身侧攥紧:"这是要断咱们的人缘啊。"
顾穗突然笑了,指尖沾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画了道线:"那我就做锅'清明甜糯粥'。"
"啥?"小六子懵了。
"用今天新收的糯米,还有晒了半干的红枣、桂圆。"顾穗转身往厨房走,"我要让全村人看着我淘米、生火、熬粥——让他们知道,我顾穗的米,是自己种的;甜,是自己熬的。"
那晚,顾穗的厨房飘出的甜香漫过了半条村街。
她把大铁锅支在院门口,老王头蹲在灶前帮忙添柴,老李头搬了条长凳坐着看她搅粥:"穗儿,这米真没掺旁的?"
"王伯您看。"顾穗舀起一勺米,在月光下粒粒透亮,"今早我和砚哥刚从后坡收的,晒了三个时辰,还带着日头味儿呢。"
粥熬得咕嘟响时,村里的妇人们端着碗围过来。
张婶子喝了一口,吧嗒着嘴:"比祠堂供的糯米糕甜多了。"
"就是!"李二嫂戳了戳旁边的人,"周大山那人的话能信?穗儿能熬出这么好吃的粥,偷什么贡品!"
顾穗站在锅边,看议论声渐渐变成夸赞,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她转头看向屋檐下的周砚,他正帮小六子收拾柴火,月光照在他沾着泥的裤腿上,倒比祠堂的青砖还干净。
次日天刚亮,周砚去鸡舍喂食时,被一股腥臭味呛得后退两步。
鸡舍的竹篱笆上被泼了粪水,几只芦花鸡缩在角落,羽毛炸得像团毛球。
"砚哥!"顾穗端着食盆跑过来,"怎么回事?"
周砚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粪水:"是猪粪,没掺别的。"他凑近些闻了闻,"也没药味——应该只是想恶心咱们。"
他转身回屋拿了把竹扫帚:"你去烧锅热水,我把粪水冲干净。
再摘点艾草,煮水给鸡舍撒一撒,去去味儿。"
顾穗应了一声,转身往屋后的艾草丛走。
回头时,正看见周砚蹲在鸡舍前,用竹扫帚一下下扫着粪水。
老李头不知何时站在了篱笆外,背着手看了会儿,哼着小调往村东头去了。
傍晚,顾穗在灶前搅着萝卜汤,小六子蹲在门槛上啃黄瓜:"穗儿,我今早去县城卖柴,看见周大山跟着个穿青绸衫的人进了县衙。那人生得胖,脖子上挂串金珠子,周大山跟在后面点头哈腰的,活像个孙子。"
"青绸衫?金珠子?"顾穗的手顿了顿,"你可听他们说什么?"
"离得远,没听清。"小六子挠挠头,"不过我听见周大山喊那人'陈三爷'。"
汤勺"当啷"一声掉进锅里。
顾穗转头看向里屋——周砚正借着天光整理农书,听见响动抬了眼。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警惕。
"砚哥。"顾穗关了灶火,"我想让小六子明天再去县城。"
"做什么?"
"借口送柴火。"顾穗擦了擦手,"他常去县城卖柴,没人起疑。
让他打听打听这陈三爷是何方神圣,周大山找他能有什么事。"
周砚放下农书,目光沉得像夜色:"好。"
小六子啃黄瓜的动作停了:"我?我行么?"
"怎么不行?"顾穗笑着拍他肩膀,"你嘴甜,问起话来谁都不防着。"
夜色渐深时,灶膛里的火还亮着。
顾穗和周砚坐在灶前,就着跳动的火光低声说话。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带起一阵沙沙响——像极了暴雨来临前,云层里翻涌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