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红砖墙在洞口内侧垒起半人高,像一道新生的疤痕,倔强地切割开洞内的昏暗与洞外的天光。砂浆的气味混合着汗水和篝火的烟尘,沉淀在空气里,带着一种原始工地的气息。陈默那只布满厚茧的右手,依旧笨拙地握着燧石刮刀,颤抖着将黏稠的砂浆抹进砖缝,动作迟缓却异常专注。每一次刮刀的移动,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不再是痛苦的呻吟,更像一种投入劳动时的、无意识的低哼。
陈屿看着陈默专注的侧脸,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如同被吹亮的炭火,暖融融地发着光。但他知道,砖墙再坚固,也只能挡风遮雨。在这片孤岛上,水,才是流淌在生存血管里的真正血液。浑浊的溪水、叶片上的露珠、甚至岩壁的渗水……每一次取用都如同一次对未知病菌的轮盘赌。陈默伤口能挺过清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持续的温盐水清洁和煮沸。但椰子壳“锅”容量太小,煮沸效率低下。他需要一个系统,一个能持续提供相对洁净水源的系统。
岩壁上,滤水池的草图在火光下清晰起来。目标明确:沉淀、过滤、储存。
天刚破晓,湿冷的雾气还在林间缠绕。陈屿便带着骨锯、猪皮口袋和几根坚韧的藤绳出发。目标:沉船沼泽边缘那片巨大的、厚实如皮革的野生蕉叶(类似旅人蕉),以及溪流上游更清澈处,特定岩层下细腻的白色石英砂。
沉船沼泽依旧散发着死寂的气息。巨大的钢铁残骸半陷在墨绿色的泥沼里,锈迹斑斑的破洞如同空洞的眼眶。陈屿避开泥沼边缘松软的危险地带,目光锁定沼泽边缘几株高达数米、叶片巨大如绿色船帆的野生蕉。叶片边缘锋利如锯,叶柄粗壮坚韧。
他放下口袋,举起骨锯。燧石刃口对付这种富含纤维的叶柄异常吃力。他只能依靠蛮力,像拉锯子一样反复切割。坚韧的纤维抵抗着锋刃,每一次拉锯都震得手臂发麻,汗水很快浸透衣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锯断一根粗壮的叶柄。巨大的叶片轰然倒下,如同被斩落的绿色羽翼。他如法炮制,又锯下两片。将巨大的叶片卷起,用藤蔓捆扎结实,塞进猪皮口袋,沉重得几乎拖不动。
返程时,他特意绕到溪流上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岸边有白色沉积层的地方。这里远离下游的泥沙搅动,水流清澈见底。他蹲下身,用手捧起水尝了尝,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甘甜。他用骨锯在岸边挖取那些颜色洁白、颗粒相对均匀的石英砂。砂粒入手冰凉细腻。他仔细筛掉较大的石子和杂质,只保留最细密的部分,装满另一个兽皮小袋。
回到洞穴,日头己高。陈默正靠着新砌的砖墙,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洞口的光线,那只受伤的左臂小心地搁在一块温热的红砖上。看到陈屿拖着巨大的蕉叶和沉重的砂袋回来,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陈屿顾不上解释。他立刻在洞口避风处选好位置,开始挖掘滤水池。用骨锯柄和双手在相对坚实的黏土地面上挖出一个深约半米、首径约一米的圆形深坑。坑壁拍打紧实。底部铺上一层相对干净的鹅卵石(之前收集的),作为支撑和初步的粗滤层。
接着是关键环节——铺设过滤介质。他先铺上一层厚厚的新鲜苔藓(从潮湿背阴处采集),苔藓如同天然的滤网,能拦截较大的悬浮物。然后在苔藓层上,小心翼翼地铺上他精心筛洗过的、厚厚一层洁白石英砂。细密的砂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是过滤的核心。最后,在最上层,他铺上一层薄薄的、揉碎的活性木炭(用硬木在密闭容器中不完全燃烧制得,过程耗费了他大量时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原始的吸附净化层。
三层过滤介质铺设完毕,一个简陋却凝聚着智慧的“三明治”结构在坑底成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巨大的野生蕉叶展开。叶片宽大厚实,叶脉粗壮。他用骨锯的燧石刃口,沿着叶脉走向,极其小心地在叶片中心区域切割出一个巨大的、相对规整的圆形。
“陈工,”陈屿招呼了一声,将切割好的巨大圆形蕉叶浸入清水中软化,“搭把手,把这个放进去。”
陈默的目光从砖墙移到那巨大的蕉叶圆片上。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拖着伤臂,极其缓慢地挪了过来。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学着陈屿的样子,抓住蕉叶圆片浸湿后变得滑腻的边缘。
两人合力,将这片巨大的蕉叶圆片,如同铺展一张绿色的桌布,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坑底三层过滤介质之上!蕉叶的边缘紧紧贴附在坑壁上,形成了一个相对密封、防止砂层被水流冲散的“衬里”。
一个原始的渗滤池初步完成!
陈屿的心脏激动得怦怦首跳。但这只是第一步。他需要集水装置。他拿起另一片巨大的蕉叶,在中心位置挖出一个较小的圆孔。然后,他拿出那个经过反复捶打、烧制、勉强成型的粗陶罐(歪歪扭扭,厚薄不均,布满气孔,但至少能盛水不漏)。他将陶罐小心地埋入滤水池旁边的地面,罐口与地面齐平。接着,他用一根细长的、相对坚韧的中空植物茎秆(类似芦苇),一端插入蕉叶圆片中心的小孔,另一端对准埋入地下的陶罐口!茎秆的角度经过仔细调整,确保水流能自然流入罐中。
最后一步——引水。他用最后一片蕉叶卷成一个巨大的漏斗,上端开口宽阔,下端收拢成尖嘴。他将漏斗上端架在滤水池上方,用木棍固定。下端尖嘴,则对准了滤水池中心覆盖着蕉叶衬里的区域。
一个依靠重力渗透的原始净水系统,在洞口搭建完成!
陈屿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感,从溪边打来一椰子壳浑浊的溪水。溪水里漂浮着细小的泥沙、枯叶碎屑,甚至还有肉眼可见的微小浮游生物。他将浑浊的水,缓缓倒入架在滤水池上方的蕉叶漏斗。
浑浊的水流顺着漏斗尖嘴,滴落在滤水池中心的蕉叶衬里上。水迅速渗透过蕉叶,接触到最上层的活性炭层。接着是石英砂层,苔藓层,最后经过底部的鹅卵石粗滤层。清澈的水流开始极其缓慢地从底部的鹅卵石缝隙中渗出,顺着埋设好的中空茎秆,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流入埋在地下的陶罐中!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陈屿屏住呼吸,蹲在陶罐旁,眼睛死死盯着那细小的水流。陈默也拖着伤臂凑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好奇,紧紧盯着那根中空的茎秆出口。
第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水晶般的水珠,颤巍巍地在茎秆末端凝聚、,然后“嗒”的一声,轻轻滴落在陶罐底部!
声音微弱,在寂静中却如同天籁!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清澈的水流渐渐连成一条细线,持续不断地滴入陶罐中!
陈屿猛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陶罐底部刚刚积聚的、不过一汤匙分量的清水,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
清冽!甘甜!没有任何土腥、藻类或浑浊感!只有山泉般的纯净!
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瞬间击中他的全身!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同样紧盯着陶罐的陈默,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调:
“成了!陈工!干净水!我们自己的干净水!”
陈默似乎被陈屿的狂喜感染。他看着陶罐里那不断滴入、清澈见底的水,又看看陈屿沾着水渍、兴奋得几乎要发光的手指。一种模糊的、关于“洁净”和“安全”的概念碎片,似乎在他沉寂的意识里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巨大的迟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向陶罐口,想要去触碰那正在滴落的、晶莹剔透的水珠。
陈屿没有阻止。他紧张地看着。
陈默粗糙、沾着泥灰和砂浆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茎秆末端刚刚凝聚的一滴清澈水珠。
冰凉。纯净。
他的手指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缩!但下一秒,又带着更大的好奇和渴望,再次伸了过去,这一次,指尖稳稳地接住了新滴落的一滴水珠。
他收回手指,将沾着那滴纯净水珠的指尖凑到自己眼前。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指尖上那点晶莹的微光。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手指,将那滴水珠小心地、无比珍重地……送进了自己干裂的嘴唇里。
舌尖触及那冰凉的纯净。没有腥味,没有杂质,只有一种久违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清甜。
他咂了咂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咕噜声。不再是痛苦的呻吟,更像一种……满足的叹息。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和探寻,迎上了陈屿激动而期待的眼神。
“水……”一个极其嘶哑、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单音节,艰难地从陈默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不是“嗬嗬”,不是“呃啊”。是“水”!
清晰可辨的“水”!
陈屿瞬间呆住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成功了!不仅仅是水!是语言!是陈默主动发出的、指向具体事物的语言!
“对!水!干净水!”陈屿的声音哽咽,用力地点着头,指着陶罐里正在缓慢积聚的清澈水流,“我们的!干净水!”
陈默的目光追随着陈屿的手指,落在那清澈的水流上,又缓缓移向洞口那套由蕉叶、砂层、茎秆和陶罐组成的、奇形怪状的净水装置。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解,无法理解这堆东西如何将浑浊变得清澈。但指尖残留的清甜和口中那声笨拙的“水”字,如同两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束,穿透了笼罩他二十年的混沌浓雾。
他再次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触碰过净水的、粗糙肮脏的手。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惊骇和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渴望。
渴望洗净?
陈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他立刻打来一盆干净的溪水(尚未过滤),放在陈默面前。又撕下自己破烂衬衫相对最干净的一角,浸湿。
“手,陈工。”陈屿示范性地搓洗着自己沾满泥灰的手,“洗干净。”
陈默的目光在水盆和陈屿搓洗的动作之间游移。巨大的困惑依旧占据主导。他那只沾着泥灰的手,迟疑地悬在水盆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陈屿不再催促。他拿起浸湿的布片,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擦拭陈默那只搭在温热红砖上、沾着砂浆的左手手背。
温热的湿布擦过粗糙的皮肤,带走泥灰,留下清凉和洁净的触感。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手背上那块被擦净的皮肤——那露出的、与他脸上和身上其他部位别无二致的古铜色,却因为短暂的洁净而显得格外陌生,又带着一种刺目的熟悉感!
他像是被火烫到,猛地抽回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目光惊恐地在被擦净的手背和水盆之间疯狂游移!巨大的混乱再次席卷而来!
陈屿的心沉了一下,但并不气馁。他将湿布轻轻放在水盆边。
“水。能喝,也能洗。”他清晰地说完,转身拿起骨锯,走向那堵尚未完工的红砖墙。他搬起一块新砖,稳稳地抹上砂浆,用力砌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洞内寂静下来。只有水滴落入陶罐的“嗒…嗒…”声,如同生命缓慢而坚定的脉搏。
陈默依旧蜷缩在砖墙边,目光死死地盯着水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又惊恐地扫过自己那只被擦净了一小块的手背。那短暂的洁净感像一把钥匙,再次狠狠搅动了他混乱的记忆和认知。
许久,许久。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颤抖着伸向水盆。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水面。涟漪荡开,模糊了倒影。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滴着水珠。
他看着那滴水珠,如同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
然后,极其艰难地,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整个手掌都浸入了水中。冰凉的触感包裹着手掌。他笨拙地、毫无章法地在水中搓动着手指,仿佛想洗去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水花西溅,弄得他破烂的兽皮上都是水渍。动作笨拙得近乎可笑。
但陈屿背对着他,专心砌着墙,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微小却无比坚实的弧度。
求救的信号刻在石头上。
活下去的净水,正一滴一滴,艰难地汇聚。
而一个人关于“洁净”的懵懂认知和那声笨拙的“水”,如同在蛮荒的泥潭里,挣扎着浮出的第一片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