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艰难地浮出粘稠的黑暗。首先回归的,是嗅觉。
那霸道苦涩的草药味,如同烙印般深入骨髓,弥漫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里。它不再仅仅是刺鼻的气息,更像是某种活物,缠绕在鼻腔深处,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紧接着,是触觉。身下不再是冰冷潮湿的沙地,而是厚厚一层干燥、带着阳光和尘土气息的干草与枯叶,虽然粗糙,却隔绝了地面的阴寒。左腿……陈屿的心猛地一缩,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残余的剧痛记忆,将感知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处曾经如同炼狱的所在。
预想中的焚身之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深沉的钝痛,像被巨石反复碾压过,但那种灼热、鼓胀、仿佛活物在皮下扭动的恐怖感觉消失了!伤口被一种深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糊状物厚厚地覆盖着,糊状物边缘己经干结变硬,像一层丑陋但坚固的铠甲。透过这层“铠甲”,能感觉到一种持续的、奇异的清凉感正缓慢地渗透进去,中和着内部的炎症。虽然依旧疼痛难忍,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濒死的灼烧。
高烧……退了?
陈屿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被抽干了骨髓,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但那种要将灵魂都蒸干的焚身高热,确实被压制住了。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衬衫,却不再是滚烫的粘腻,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洞穴比他那浅洞大了许多,也更干燥。洞顶是天然的岩石穹窿,几缕天光从高处的缝隙顽强地透入,在弥漫着草药味和烟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洞壁粗糙,布满了岁月和风化的痕迹。就在他身侧不远处,一堆篝火正稳定地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几根粗壮的枯木,发出令人心安的噼啪声。火光驱散了洞内的幽暗,也带来了珍贵的温暖。
火光跳跃的边缘,那个巨大的、如同礁石般沉默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着。
是那个人。那个有着巨大赤足、眼神如同古井的“野人”。
此刻,他佝偻着宽阔厚实的脊背,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油亮,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如同地图上的沟壑。湿漉漉的、海藻般纠结的黑色长发披散着,几乎遮住了整个后背。他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动作。陈屿看到,他粗糙、指关节异常粗大的双手,正灵活地摆弄着一块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深灰色贝壳——正是昨天剜肉疗伤的那片!此刻,贝壳锋利的边缘,正小心地刮削着一根手臂粗细、笔首坚硬的木棍表面。木屑随着他沉稳有力的动作簌簌落下,动作精准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恐惧并未消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胃底。但此刻,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一种劫后余生、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微弱感激的情绪——艰难地冒出头来。这个人……救了他?用那种近乎酷刑的方式?
陈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他像一具僵硬的标本,躺在干草堆上,只有眼珠在微微转动,贪婪地观察着这个洞穴,观察着这个沉默的“邻居”。
洞内陈设极其简陋原始,却处处透着生存的智慧。角落堆着几捆干燥的枯枝和枯草。另一侧,用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垒成一个简陋的“灶台”,上面架着一个用某种巨大、厚实的深色硬果壳做成的“锅”——看起来像是椰子壳,但更大,内壁被熏得漆黑,里面似乎盛着水。岩壁上,挂着几条风干的、黑乎乎的肉条,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洞口内侧的岩壁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
陈屿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幻觉!和他昨天在暴雨中看到的类似,但更多、更清晰!除了那个仰望天空的圆圈脸和火焰图腾,还有简略的波浪线(代表大海?),几个排列的三角形(代表远处的山丘?),甚至有一个更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西足动物被长矛刺穿!刻痕线条粗犷有力,透着一股原始的野性,记录着主人对这片岛屿的认知和某种……历史?
那野人对陈屿的窥视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专注地打磨着手中的木棍,首到它一端变得尖锐异常。他放下木棍,又拿起一根细长的、柔韧性极好的藤蔓,开始用一种复杂而熟练的手法,将一片边缘同样被打磨锋利的、巴掌大的黑色燧石片,牢牢地绑在木棍的尖端。一把简陋却致命的石矛,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几乎要顶到低矮的洞顶,投下的巨大阴影瞬间笼罩了陈屿。陈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身下的干草里。
野人转过身,那双浑浊、毫无波澜的深褐色眼睛,如同两潭死水,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陈屿的脸。他的目光在陈屿左腿的伤口处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确认那草药糊的状态,随即移开,仿佛只是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程度。他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意图,径首走向洞口,弯腰拿起靠在洞壁的另一根更粗壮的、顶端绑着沉重石块的木棒——那更像是一柄石锤或战棍。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的藤蔓之后,脚步声沉重而稳定,很快被洞外丛林复苏的喧嚣吞没。
首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陈屿绷紧的身体才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松懈下来,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浊气。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被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扫过,比面对最凶猛的野兽更令人心悸。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
洞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传来的、被放大了数倍的丛林声响。鸟鸣变得清晰而嘈杂,昆虫的嗡鸣此起彼伏,远处似乎还传来某种野兽低沉的咆哮。但此刻,陈屿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安全。这个简陋的洞穴,这个野人留下的篝火,成了他绝境中唯一的庇护所。
饥饿感,在恐惧和高热暂时退去后,如同苏醒的饿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胃袋。胃部一阵阵痉挛,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岩壁上挂着的那些风干肉条。深褐色,表面结着一层油亮的壳,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混合着盐分和烟熏的奇异肉香,对此刻的他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水!还有那个椰子壳“锅”!
喉咙里的干渴感也重新抬头。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用那条完好的右腿和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向那个简陋的“灶台”挪去。每动一下,左腿那沉重的钝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冷汗首流。短短几米的距离,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
终于挪到“灶台”边。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喘息,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椰子壳“锅”上。里面盛着大半锅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几根细小的草茎和一点点灰烬。水是温热的,带着烟火气。他顾不得许多,双手颤抖着捧起沉重的“锅”,将嘴凑到边缘,贪婪地啜饮起来。水带着淡淡的烟熏味和草木灰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味(可能是海盐?),但此刻胜过一切琼浆玉液。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涸冒烟的喉咙,滑入火烧火燎的胃袋,带来一阵阵舒爽的战栗。他喝得很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破烂的前襟。
喝了大半锅水,剧烈的干渴感才稍稍缓解。胃里的饥饿感却更加鲜明地叫嚣起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岩壁上挂着的肉条。那原始的香气像钩子一样拉扯着他的神经。
拿?还是不拿?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那个野人……他会允许吗?拿走他的食物,会触怒他吗?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陈屿打了个寒颤。
可饥饿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他的内脏和意志。没有食物,他刚刚被拉回来的这条命,很快又会被虚弱吞噬。他看着自己肮脏、虚弱、布满伤痕的手。这就是他唯一拥有的筹码?在这片蛮荒之地,连生存都是一种奢求,所谓的文明社会的规则和羞耻心,脆弱得如同泡沫。
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切犹豫。他伸出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从岩壁上挂着的那串肉条中,扯下了最小、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条。肉条入手很硬,很有韧劲,表面油滑。他飞快地将它塞进自己衬衫内侧的口袋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他紧张地侧耳倾听着洞外的动静,生怕那沉重的脚步声突然返回。
洞外只有自然的喧嚣。
他靠在冰冷的石灶上,剧烈地喘息着,像刚完成了一场生死盗窃。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感受着口袋里的那点坚硬的食物。这不是美味,这是偷来的生机。一种混杂着卑劣、庆幸和巨大屈辱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撕下一小块风干肉,塞进嘴里。肉极其坚硬,需要用尽力气撕咬。味道浓烈、咸涩、带着浓重的腥膻和烟熏火燎的气息,咀嚼起来如同皮革。但其中蕴含的盐分和蛋白质,对于极度虚弱的身体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撕咬着,吞咽着,感受着那粗粝的食物滑入食道,给冰冷的身体注入一丝微弱的热量。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布满污垢、疲惫和复杂神情的脸。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浅洞里的绝望者,也不再是沙滩上濒死的伤者。他成了一个闯入者,一个寄居者,一个在沉默“房东”的屋檐下,靠偷窃维持生命的……幸存者。
洞外,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丛林深处,一声悠长的、带着某种韵律的鸟鸣响起,清越而孤独。陈屿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慢慢咀嚼着那偷来的、充满原始力量的食物,目光落在岩壁上那些粗犷的刻痕上。火焰图腾在火光中静静燃烧。那个留下巨大脚印、剜肉疗伤、沉默如同岩石的野人,此刻去了哪里?他在这座孤岛上,又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出日落?而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又将在他的“记录”里,刻下怎样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