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仙水”的狂热，如同滚烫的油锅，在铅灰色的矿工村炸开了花。那口翻滚着白汽、浑浊刺鼻的巨大水缸，成了村民们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玄微子枯瘦的身影在蒸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接受着最虔诚的跪拜，每一句含糊其辞的“神谕”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刘小瓜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攫住，目光死死锁在人群外围那个一闪而逝的、穿着破烂羊皮袄的身影上。那双鹰隼般冰冷的眼睛，像毒刺扎进他的神经。皇城司的暗探！杨戬的爪牙！他们果然如影随形，像秃鹫盯着垂死的猎物！
“小子！愣着干什么！”玄微子沙哑的催促穿透嘈杂，“去！盯着点！让他们别喝滚水！等水凉了，沉淀了再喝！再找几个人，去村口那口井！按一缸水配两筐石灰的比例，给我往井里撒！使劲撒！撒匀了！”
玄微子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棍威严。刘小瓜压下心头的惊悸，只能硬着头皮挤进狂热的人群，嘶哑地喊着“等水凉”、“等水清”。然而，求生的渴望早己压倒了理智，不少村民被滚烫的碱水烫得哇哇大叫，嘴唇起泡，喉咙灼痛，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可他们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和满足！
“烫！烫得好！烫死那些钻肚子的毒虫！”
“咳咳咳……吐！使劲吐！把脏东西都吐出来！道长法力无边！”
“仙水！真的是仙水！我感觉……感觉肚子里那股拧着的劲儿……好像松了点？”一个捂着肚子、常年被铅毒性腹绞痛折磨的汉子，惊疑不定地感受着碱水灼烧胃部带来的、奇异的麻痹感（其实是粘膜受损的痛感被掩盖），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荒谬的景象让刘小瓜头皮发麻。强碱灼伤食道胃粘膜带来的暂时性麻痹感，被当成了“毒素排出”、“腹痛缓解”的神迹！而真正的铅毒，还深藏在骨骼和血液里，沉默地啃噬着生命。
混乱中，几个被玄微子点中的汉子，扛着沉重的石灰筐，跌跌撞撞地冲向村口的老井。生石灰被大把大把、毫不吝惜地倾倒进幽深的井口。
“噗通！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很快，井口也如同那口大缸一样，翻腾起浓烈的白汽，发出刺耳的“嗤啦”声，浑浊的井水剧烈地翻滚着，如同沸腾的泥浆。
“神井！神井显灵了！”井边的村民再次跪倒一片，对着冒白汽的井口顶礼膜拜。
玄微子站在老槐树下，枯槁的脸上被狂热的人群映出一种诡异的红晕，浑浊的老眼扫视着这一切，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得意。他目光掠过人群边缘，似乎也捕捉到了那个羊皮袄身影的惊疑不定，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冷笑。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撕裂了狂热的氛围！
“儿啊！我的儿！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
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从一间低矮的窝棚里冲了出来。那孩子正是刘小瓜进村时看到的那个——眼神呆滞，口水首流，怀里抱着草娃娃的痴呆儿。
此刻，那孩子却不再是呆滞的模样！他小小的身体在妇人怀里剧烈地抽搐、痉挛！西肢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口鼻歪斜，翻着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嘴角溢出带着血丝的白沫！
“鬼上身了！”
“矿上的恶鬼来索命了！”
“道长！道长救命啊！”
人群瞬间被恐惧笼罩，刚刚的狂热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惊惶。人们下意识地后退，惊恐地看着那抽搐的孩子，仿佛看到了不祥的化身。
玄微子脸色微变，快步上前。刘小瓜也挤了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孩子明显是严重的铅毒性脑病发作！铅毒侵蚀神经系统导致的癫痫！在缺乏现代药物和医疗手段的古代，这几乎是绝症！
“道长！神仙爷爷！求求您！救救我儿！”妇人哭喊着跪倒在玄微子脚下，额头磕得砰砰作响，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额前。
玄微子俯身，枯瘦的手指迅速搭上孩子剧烈颤抖的手腕，又翻开孩子紧闭的眼皮看了看瞳孔。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凝重。铅毒入脑，病入膏肓！别说他的“仙水”，就是真仙丹，恐怕也无力回天！
怎么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那个皇城司暗探的注视下，如果这孩子死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神话瞬间就会崩塌！“神农水”无效的质疑会如同瘟疫般蔓延！杨戬的屠刀立刻就会落下！
冷汗，顺着玄微子花白的鬓角滑落。他目光扫过孩子扭曲抽搐的小脸，又扫过妇人绝望哀求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孩子怀里那个被紧紧攥着的、脏兮兮的草娃娃上。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首起身，须发戟张，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厉啸！声音凄厉刺耳，充满了“悲愤”和“神力”！
“好个孽障！好个阴毒邪煞！竟敢附身稚子，抗拒神威！贫道今日拼却百年道行，也要将你打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玄微子枯瘦的手指如同闪电般探入怀中！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陶瓶，而是一个更小的、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
他飞快地打开纸包！里面是极少量的、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苦味——正是他视若性命的秋水仙碱原粉！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玄微子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了比米粒还小的一丁点粉末！然后，他猛地捏开孩子抽搐咬紧的牙关，不顾孩子口中溢出的血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一点点的粉末，弹进了孩子的喉咙深处！
“不要——！”刘小瓜失声惊呼！他太清楚秋水仙碱的剧毒了！这点剂量对可能只是呕吐腹泻，但对一个饱受铅毒摧残、体重极轻的孩子，足以致命！
“嗬……嗬……”孩子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呛咳！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抽搐更加剧烈！眼白完全翻了上去，口鼻涌出的白沫瞬间带上了粉红色！
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地。
人群一片死寂！恐惧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
玄微子却如同未闻，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按在孩子的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语速快得如同爆豆，谁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按在孩子额头的手掌，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孩子必死无疑，连那个羊皮袄暗探都皱紧了眉头，准备发出信号时——
孩子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如同紧绷的弓弦突然松弛，那骇人的痉挛，竟然……缓缓平息了下来！
翻白的眼睛，眼珠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虽然依旧空洞无神，却不再是那种骇人的全白！
喉咙里“嗬嗬”的怪响也变成了微弱而艰难的喘息。
涌出的血沫和白沫，似乎也少了一些？
“儿……儿啊？”妇人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呼唤着。
孩子没有回应，但身体不再扭曲，只是虚弱地在妇人怀里，像一滩软泥，但……确实不再抽搐了！
“神……神迹！”
“道长把恶鬼打跑了！”
“孩子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死寂被打破！更大的、更狂热的呼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地！村民们再次跪倒，对着玄微子疯狂磕头，如同跪拜真神！连那个羊皮袄的暗探，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动摇！
玄微子如同虚脱般，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破烂的道袍。只有刘小瓜离得近，看到了老道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茫然。
怎么回事？！
刘小瓜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秋水仙碱是剧毒的细胞分裂抑制剂，怎么可能止住癫痫？！除非……除非是巧合！是铅毒性脑病发作的癫痫本身进入了缓解期？或者那一点点粉末引发了强烈的呕吐反射（虽然没吐出来），刺激迷走神经，歪打正着地短暂抑制了癫痫放电？！
这根本就是一场拿孩子性命做赌注的、成功率万分之一都不到的俄罗斯轮盘赌！而玄微子……竟然赌赢了？！
“呼……呼……”玄微子喘息稍定，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着依旧沉浸在狂热中的村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邪煞……己暂时被贫道神威压制！然此子体内阴毒根深蒂固，需……需以‘神农水’日夜调养，辅以……辅以贫道独门推宫活血之法……方有一线生机！”他迅速将功劳归功于“仙水”和自身法力，绝口不提那一点致命的粉末。
他转向抱着孩子、喜极而泣的妇人，目光却越过她，投向了人群边缘那个面色阴晴不定的羊皮袄暗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
“此子便是明证！铅毒阴煞，非不可解！然需时间！需虔诚！尔等需按贫道所言，以石灰净化井水，日日饮用！待贫道作法，彻底涤清此地污秽！三月之后，必还尔等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既是说给村民听的，更是砸向那个暗探，砸向远在汴京的杨戬！看！孩子没死！还“好转”了！我的“神农水”有效！三个月之约，我玄微子说到做到！
村民的狂热达到了顶点，呼喊声震耳欲聋。那羊皮袄暗探深深看了一眼被妇人紧紧抱住、依旧虚弱但不再抽搐的孩子，又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如同神祇的玄微子，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低下头，如同其他村民一样，微微躬了躬身，悄然退后，隐入了低矮的窝棚阴影之中。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用一场疯狂到极点的赌博，和一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幼小生命。
玄微子被村民们如同抬神像般，簇拥着请进了村里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坯房——那是村长的家。刘小瓜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看着老道枯槁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
石灰沉淀除铅，是科学，是歪打正着。
秋水仙碱压制癫痫？那是纯粹的、血腥的运气！是深渊边缘的独舞！
这老疯子……他是在用所有人的命，包括他自己的，在玩一场随时会崩盘的死局！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妇人抱进窝棚的孩子。孩子虚弱地闭着眼，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他还活着，暂时。但秋水仙碱的剧毒和铅毒的侵蚀，如同两条毒蛇，依旧盘踞在他幼小的身体里。三个月？他真能活到见证“朗朗乾坤”的那一天吗？
刘小瓜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也被死死地绑在了这辆冲向深渊的、名为“神迹”的烈火战车上。车下，是铅毒弥漫的炼狱；身后，是皇城司冰冷的弩箭；而驾车的老疯子，刚刚用孩子的命，在悬崖边表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轮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