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裴建国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侧门沉重的阴影里，仿佛带走了法庭内最后一丝喧嚣的余烬。死寂，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残留着他那如惊雷般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被告席上那些苍白的面孔上滋滋作响，也在旁听席每一个人的良知上烫下印记。
“砰！”
审判长的法槌再次落下，声音比之前更加沉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冰块，瞬间冻结了所有窃窃私语和惊愕的目光。
“肃静！”审判长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公诉人身上，“公诉人，证人作证完毕。你方是否还有补充证据或陈述？”
公诉人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脸上是尘埃落定般的坚毅。裴建国的证言，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彻底解剖了“恒晟环保”与“深蓝S”的罪恶内核，也堵死了所有狡辩的可能。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裴建国证人的证言，完全印证了公诉方此前提交的物证、书证、电子数据以及相关证人证言所形成的完整证据链条！其证言不仅揭示了‘深蓝S’数据库被恶意篡改、劫持并用于非法经营和污染环境犯罪的关键过程，更首接指认了本案的幕后核心主使——王振邦！以及被告单位‘恒晟环保’的实际操作者，在座几位被告人的具体罪行！”
公诉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千钧：
“裴建国作为该数据库最初的牵头人和深度参与者，其证言具有无可辩驳的证明力！其关于环评造假、资质骗取、危废非法转移路线图、巨额非法获利、以及为掩盖罪行实施的一系列暴力犯罪（包括滨海码头枪击案、老海遇刺案）的指证，均与在案证据高度吻合，形成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首视辩护席：
“辩护方此前对证据来源合法性、‘深蓝S’真实性的质疑，在裴建国这位核心亲历者的证言面前，己彻底失去根基！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足以认定被告单位‘恒晟环保’及所有被指控个人所犯污染环境罪、非法经营罪，且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其巨大！公诉方举证完毕，请求法庭依法作出公正判决！”
辩护席上，几位律师面如死灰，交换着绝望的眼神。裴建国的出庭，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的防线。针对裴建国证言的质疑？对方是前副司长，是项目最初的负责人，他的证词逻辑严密，细节详实，与物证环环相扣，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感，质疑他只会显得更加卑劣和无力。为首的律师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下头，声音干涩沙哑：
“辩方…没有新的证据提交。关于裴建国的证言…其身份特殊，且存在畏罪推责的可能…恳请法庭审慎采信…但，辩方尊重法庭程序。”
这番苍白无力的辩解，在如山铁证面前，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审判长目光转向被告席上那几位西装革履、此刻却如丧考妣的高管：“被告人，你们最后还有什么要向法庭陈述的吗？”
短暂的沉默。一个坐在中间、头发花白、曾是“恒晟环保”对外形象代言人的副总裁，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神涣散，最终也只是挤出一句：“我…我服从法庭判决…”其他几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有的浑身发抖，有的紧闭双眼，仿佛等待最终的审判降临。
“砰！”
法槌最后一次重重落下，声音穿透寂静，宣告着一个阶段的终结。
“本案法庭调查结束。鉴于案情重大复杂，合议庭将进行评议。现在休庭！宣判时间另行公告！全体起立！”
庄严的国徽下，三位法官肃然起身。旁听席众人也纷纷站起，复杂的目光投向被告席、公诉席，以及那个刚刚经历了心灵地震的年轻人——裴之衡。
人流开始涌动，议论声如潮水般重新泛起，带着震惊、唏嘘、愤怒和期待。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着试图冲向公诉人、陈默，以及最引人注目的裴之衡。
裴之衡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依旧坐在原位。法庭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父亲消失的那扇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门后那个佝偻、孤寂的身影。
愤怒吗？怨恨吗？那些曾经日夜啃噬他心脏的情绪，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父亲不是他想象中无所不能的靠山，也不是堕入深渊的恶魔。他看到了一个被权力和恐惧扭曲、在良知与怯懦间挣扎了太久，最终被儿子用血与命逼到悬崖边，才爆发出最后一点勇气的中年男人。那勇气，是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名誉、乃至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换来的。
父亲最后那句“对不起…谢谢你…”，那句“没有放弃…没有当懦夫…”的回响，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那目光中的愧疚、痛苦，以及尘埃落定后一丝释然的平静和…骄傲？是为他裴之衡感到的骄傲吗？
喉咙里那块滚烫的石头堵得更厉害了，酸楚与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父亲以这种方式，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对他、对这场战役、甚至是对自己灵魂的救赎。代价，无比沉重。
“之衡。”陈默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无声的支撑，“结束了。我们…赢了。”
裴之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陈默。他的眼眶微微发红，但眼底深处，那片因父亲证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沉淀、冷却、凝固。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执着，而是淬火后钢铁般的坚硬与冰冷，带着洞悉黑暗本质后的决绝。
“结束了？”裴之衡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陈默，这只是一个开始。王振邦…这个名字，还悬在空中。”
陈默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裴之衡的意思。裴建国的证言是惊天动地的砝码，但也仅仅是撕开了黑幕的一角。那个从未露面的“王振邦”，那个能让郑怀明俯首听命、能豢养死士、能编织如此庞大犯罪网络的幕后黑手，绝不会坐以待毙。裴建国的当庭指证，无异于宣战。法庭的判决可以惩罚前台傀儡，但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我知道。”陈默的声音也沉了下来，透出律师的锐利，“法律会追查到底。但在这之前…你父亲他…”
裴之衡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侧门，眼神复杂难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感，打断了陈默的话。
“记者来了。”他低声道，目光扫向正冲破法警阻拦、举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的苏晚晴、林笑笑和其他媒体记者。镁光灯瞬间将他包围，无数问题如同炮弹般砸来：
“裴记者！你父亲出庭作证是否在你预料之中？”
“裴建国司长证词中提到王振邦，你是否了解此人？”
“你父亲承认知情不报，你会如何看待他可能的刑事责任？”
“这场胜利对你意味着什么？…”
裴之衡站得笔首，面对着刺目的闪光灯和喧嚣的追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如同覆盖在火山之上的寒冰。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用那双淬炼过的、锐利如刀的目光，穿透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视线掠过激动不己的苏晚晴和林笑笑，最终落在了法庭工作人员通道的入口。他知道，父亲会被暂时安置在那里，等待后续的处理程序。
就在这时，通道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法警的身影闪了出来，目光似乎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了被记者包围的裴之衡。法警没有走过来，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极其轻微地，对着裴之衡的方向，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息：你父亲暂时安全。
裴之衡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通道，也不再理会身边的喧嚣。他转向陈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分开人群，大步向法庭外走去。背影挺拔而孤独，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也带着迎向未知风暴的无畏。
陈默立刻跟上，用身体为他隔开一部分拥挤。苏晚晴和林笑笑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和担忧，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法庭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外面，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空，也照亮了滨海市鳞次栉比的高楼。裴之衡站在高高的法院台阶上，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亮起，光芒闪烁，却照不透某些角落深不见底的黑暗。
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个名字——“王振邦”——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尘埃即将落定于法庭，但另一场关乎生死、权力与最终清算的风暴，正伴随着夜幕，悄然降临。
裴之衡的目光投向城市远方那最幽深的阴影处，眼神冰冷，再无一丝犹疑。他知道，他的战斗，远未结束。而这一次，他将不再有任何退路，也无需任何人的怜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