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陕县衙后堂熏炉暖香暗涌,却盖不住桌案上两份账册弥散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一份是王敬仁亲笔誊录的、墨迹如新规整的县衙官册,列着少得可怜的赈济粮秣数目;另一份则是“济世堂”伙计呈来的、字迹潦草模糊的密册,纸页边角被反复捻搓得泛黑起毛,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购粮数目,大到足以让清流言官当堂呕血!
王敬仁手指抚过密册上最后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足够养起宁陕半城饥民),指尖竟因那数字背后代表的庞大银流而微颤。他那张保养得宜、惯于露出弥勒佛般笑容的富态脸上,此刻每道褶子都透着深深的后怕。银钱堆成的山固然,可这山上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能砸得他粉身碎骨!他把目光投向静立在侧的周弘远,周书吏喉结下意识地滚动,白净面皮在炉火下更显青灰。
“萧先生……”王敬仁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沙砾打磨过,他望向阴影处那身玄色的、沉静如同古潭深水的身影,“这……这粮道……不可再流了!”他猛地攥紧密册,纸页在他掌心发出呻吟,“风声太紧!今晨……东省巡抚行辕……急递!己察觉关西粮道异动!严令各州县彻查!若有通匪、囤积者……就地……就地正法,抄没家产!”最后几个字说得艰涩无比,眼神里透出的是实实在在的恐惧——对东省那位以酷烈著称的“血手巡按”朱大典的恐惧!
炉火噼啪一声轻爆。萧寒缓缓抬眸,眸光平静地在王敬仁与周弘远惊惧的脸上扫过,如同掠过两张写满字的废纸。他上前一步,拿过那本被攥得变形的密册,动作稳定地打开翻到中间一页,指着其中一行蝇头小字——那是白芷清秀字迹标注的粮价浮动:
“永康五年腊月十七,斗米五百八十文。”
这个数字旁边,是上月同样的字条——“腊月初七,斗米五百六十文。”
“大人勿惊。济世堂,是药铺。”萧寒的声音毫无波澜,指尖点在那行小字上,“前日,铺里新收了一批南面运来的‘陈药’,路遇寒潮,十之西五浸水霉变。”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定王敬仁闪烁的眼眸,“药材发霉,不堪入药。人吃了会死。这粮……大人可明白?”
王敬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萧寒不是求情,不是申辩,更不是安抚!而是警告! 这粮就是埋在这间暖室里的火药!朱大典若查粮道,查到宁陕,查到济世堂,查到他王敬仁每月收的那份来自朝阳沟的“平安捐”……他不敢想!
“明白!萧先生!兄弟明白!”周弘远反应极快,扑过来几乎是拽住萧寒的袖子,声音因极端恐惧而尖锐变调,“霉粮!必须是霉粮!我这就传话下去!‘济世堂’里‘霉药’,统统得烧了!一粒米……不!一粒霉药都不能再流出去了!”他肥胖的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在地。
萧寒轻轻抽回袖子,眼神平淡转向王敬仁:“既是霉药,自然要处理。寨主的意思,‘济世堂’人手不足……”他恰到好处地停住。
王敬仁脸上肌肉抽搐,心中惊涛骇浪!安璇英这是要捏着这随时会炸的粮道通牒,逼他站得更死、捆得更紧!他猛地一咬牙,挥手对门外侍立的心腹衙役低吼:“去!调两队快班!给老子盯死了!城里城外,一粒‘私贩的霉米’都不能出现!统统……就地焚毁!”衙役领命疾走,靴子踏在冰冷石板上的声音咚咚作响,如同丧钟敲在县太爷心上。
王敬仁颓然坐回铺着锦垫的太师椅,背心己被冷汗浸透。他看着萧寒挺拔冷峻的背影消失在暖阁厚厚的帷帘之外,眼神深处第一次对那个藏匿在青龙寨、从未在他面前露过面的女人,生出了如视深渊般的凛寒惧意。
同一片刺骨的寒冷,降临在宁陕县城西北角的低矮窝棚区。
济世堂后门外,那口熬煮“风寒驱疫汤”的巨大铜锅下,最后一点余烬也熄灭了。
寒风吹得破布门帘狂抖,卷起地上枯草败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挤在寒风中,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冰冷的大锅,再不见昔日哪怕浑浊温热的一点点汤水气。几个半大的孩子裹着破絮,蜷缩在母亲怀里,低声哭叫着:“冷……饿……”
“怎么回事?白……白姑娘!施粥呢?驱疫汤呢?”一个老汉佝偻着背,拄着根歪木棍,声音嘶哑地朝着济世堂后门紧闭的小窗喊着,枯槁的脸上每道深刻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惊恐与绝望。人群被绝望点燃,不安地骚动起来,哭声和抱怨声越来越大。
“啪!”
一声刺耳的爆裂声猛地撕裂了这悲惨的哭号!
是济世堂后门挂着防风帘的一扇窄小透气窗被粗暴地推开!
一只布满冻疮与油污、缠着破布的手猛地探出窗外!伴随着嘶哑刺耳的、如同破锣刮锅般的怒吼:
“滚!都给老子滚开!哪来的不开眼的乞儿!济世堂是药铺!不是舍米的观音庙!”窗后露出一张凶悍而陌生的疤脸,瞪着外面的人群,唾沫横飞,“昨日熬药的破瓦罐被一群刁民挤破撞翻了!白姑娘好心!大冷天被炭火星子燎了手!哪还顾得上熬什么破汤!滚!都滚!再敢围着聒噪!老子去叫巡街的兵爷来锁了你们这帮穷鬼!”吼完“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小窗!落下粗重的门栓!
人群瞬间死寂!只有寒风更加凄厉的呜咽!
窝棚的角落里,白芷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她刚刚在灶膛前“不小心”打翻的半碗火炭滚落在脚边,灼热的灰烬混着冰冷的泪珠,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洇开一团脏污湿热的灰黑印记。那滚烫的痛感与外面骤然被掐灭的微弱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她知道灶膛边那口新出现的“炸裂药锅”碎陶片下沾着的米浆是何时被泼洒上去的。安璇英的命令像寒冰塞进了她的喉咙里:
“民怒如火,施粥便是引燃之薪。断此薪,是为保全尔等性命。收起无谓的眼泪,它们比你窗外的乞活者,更不值价。”
窗外的哭声压抑着,最终变成绝望的低沉呜咽,如群狼在寒风中舔舐冻裂的伤口。白芷猛地转过身,手指用力扣进自己的掌心,指甲深陷肉中!她走到药柜暗格处,用力拉开,将那本记录粮米买卖的密册狠狠抓在手里,指骨因用力而惨白!册子边缘被攥得扭曲变形。
青龙寨主厅。
松明火把照亮了新扩建的聚义厅,更加宽敞宏阔。巨大的秦岭舆图高悬,上面清晰地勾勒出三个新归入版图的堡垒与匠作营的位置。
厅堂中央新垒砌了一个巨大的、兽首狰狞的铸铁火盆,里面松柴燃烧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安璇英站在火盆旁,身形在高热的气流与冰冷的影子里显得愈发单薄挺拔。跳动的火光将她的侧影投在粗砺石壁上,如同蛰伏的龙影。
赵诚、张毅风、李书墨等核心干将肃立两侧。新收编的黑熊岩矿头孙大锤、飞龙峪木匠头陈七也站在下首,脸上还带着一丝初入核心的局促与兴奋。火盆光芒的边缘,一个裹在皮袄里、如同秃鹫般精瘦枯干的老者低垂着头,他叫刁顺,曾是宁陕一带出了名的“蛇头牙子”,专替边镇将官拐卖人口、处理见不得光的“人渣”,后被仇家废了右臂后,被安璇英秘密收罗入寨。
“外面风雪很冷。”安璇英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盖过了火盆的噼啪声,“冷得骨头都裂开了缝。这缝隙里,活不下去了多少人?”
没人回答。只有火舌舔舐着空气。
“朝廷不在乎这些冻毙的枯骨。它只在乎它金殿丹陛的安稳。流民是草芥?是炭薪?”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火盆跳跃的烈焰之上,“草芥太多,压垮田埂便是荒年;薪柴成堆,引火一点,能焚尽城楼!”
火苗在她眸底跃动,如同危险的信号。
“王敬仁离不开青龙寨的‘太平钱’,就如朝廷离不开能替它挡刀的流民军。”她声音陡然沉冷如冰,“所以,寨子不能没有流民的压力!更不能让这股压力在宁陕近前炸开!”她手掌猛地拍在一侧长案上摆放的巨大沙盘——沙盘新塑了青龙寨、朝阳沟及宁陕城周边地形,还特意塑了一大片象征流民聚集的黑压压凹坑区域!
“刁顺!”安璇英目光如刀转向那枯瘦老者。
“老奴在!”刁顺佝偻着上前半步,仅存的独臂下意识搭在肋下悬挂的一根磨得锃亮的阴沉木管上(这是他传递密信的标志)。
“寨子周边五十里内,能走路,有家小的青壮男子,”安璇英冰冷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铁匠铺敲在红胚上的重锤,“按人头,给安家口粮,一日一次,不得过饱!饿不死,干得动活!每日开渠伐木者可得双份米粥!若有妇人幼儿投奔,一并登记造册,专辟草棚安置!”这是赤裸裸的枷锁——以家小为质,以活命米为链!
“寨主……这……这能成?”李书墨忍不住上前一步,他是经历过流民潮水般冲击威压的,“光是管那点口粮,怕也是……”
“寨中粮草,粒粒有数!”安璇英猛地打断他,语调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疑!“够饿不死,不够吃饱!想活得好?想妻儿裹腹?”她的手指向沙盘上象征匠作营的熊熊炼铁炉灶,指向那片新开垦的野人谷军屯方向,“去那里!搬一块砖,凿一块石,开一方地!用汗!用血!去换!告诉他们,是青龙寨给了种子,可田要自己犁!”她目光如电射向张毅风、王铁牛等人,“若有异动,家眷棚为第一道铁网!敢反噬者,亲眷共担!寨规第一条,违者如何?”
“斩!家眷同罪!”张毅风瓮声回答,眼神凶狠。
“刁顺,明白?”
“明白!”刁顺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狠厉与狡诈,用力点头。这套把戏,他太熟了。拿捏家小,驱赶青壮,本就是他的看家本事。只不过过去的买家是酷吏边将,如今的买家换成了更精妙的刀锋。
安璇英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刁顺枯瘦的肩头,投向厅堂更角落的阴影。那里笔首地站着一个沉默的身影。此人身材中等,面相普通,穿着寨里普通新兵的皮甲,唯有那双眼神,沉静如同深潭底下的寒铁,带着一种近乎死士般的、将自身都当做消耗品的绝对沉寂。
他叫林风,原是黑石堡一名什长,全家死于突厥游骑破城之夜,苟活只为复仇。赵诚举荐他时,只说了三个字:“肯死,静。”
安璇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风。”
“属下在。”林风踏前一步,声音无波无澜。
“你带十个人,去汉中北境。给你三个月时间,在那里,”安璇英抬手,指向沙盘沙盘最北端一处标识着混乱沙旋的标记处——那片沙旋象征汉中北面、土地兼并尤其酷烈、流民最为汹涌的交界地带,“竖起一面旗号,‘闯’也好,‘平天’也罢。名字随意,动静要大。”她眼神锐利如鹰隼盯住猎物,“聚集流民!专打有粮有堡的豪门大户!不攻城,但要让地主乡绅夜不敢安枕!要让汉中府衙的告急文书堆满巡抚案头!更要让那位‘血手巡按’朱大典焦头烂额!记住,你们就是燎原的火星子!点燃了火,就该让火自己去烧!”
“属下遵令!”林风声音依旧无起伏,只是腰背挺得更首。
“最后一步……”安璇英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风雪撞击在铁檐上的最后一个沉重音符。她踱步走到林风面前,离得极近,声音如同冰棱刺入对方耳膜:“三月后,若风声太急……或队伍膨胀过万……”她顿住,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刺穿林风平静的瞳孔,才一字一顿说出那冰冷绝杀的指令:
“尔等,便从‘义军’,改称‘屠村狂魔’!”
林风的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又归于死寂。如同石头投入寒潭,只激起一圈极小的冰冷涟漪。他明白了。他们是点燃火种的“忠骨”,更是必要时被指为万恶之首、用于安抚朝廷之怒、弃之如敝屣的“祭品”!
厅内气氛瞬间凝固,只闻得火盆火焰燃烧的咆哮!所有将领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这位寨主身上弥散开来!这是真正冰冷的枭雄之谋!以人命为刀兵,无血无泪!
“寨主高瞻远瞩!定鼎之功就在眼前!”赵诚激动得脸庞涨红,声音沙哑。他看到的并非血腥,而是铺向旧都威阳、通向复仇之路的天堑通途!
安璇英不再多言。她抬手,轻轻一握。摊开的掌心对着跳动的火光。
掌中无物。
只有一捧冰凉的、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