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开往棉纺城的长途汽车,在颠簸的国道上摇晃着。窗外,深秋的景色飞速倒退,田野变得枯黄萧索,远山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张云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省城之行的“战利品”——几套精心挑选的收音机、小录音机散件,还有厚厚一叠采购清单和票据。
他的心情却不像怀里的包裹那样踏实。离家越近,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临走前徐玲家那台收音机里播报的本地新闻,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棉纺三厂……下岗分流……徐叔叔……
汽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熟悉的棉纺城汽车站。张云拎着沉重的帆布包跳下车,深吸了一口家乡微凉而带着熟悉煤烟味的空气,目光急切地在接站的人群中搜寻。
没有看到预想中那个清丽的身影。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张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李梅,她正踮着脚朝他挥手,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忧虑。
“李梅?玲玲呢?”张云快步走过去。
“玲玲在家呢。”李梅接过他一个小包,压低声音,“张云,你回来得正好……徐玲家,出事了。”
张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事?”
“徐叔叔……在厂里第一批下岗名单里。”李梅的声音带着同情,“昨天刚公布,家里……唉,玲玲这两天都没怎么说话,看着可难受了。”
下岗!真的发生了!张云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比谁都清楚,这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意味着什么。他仿佛能看到徐玲强忍泪水的样子,看到徐叔叔颓然的身影和林阿姨愁苦的脸。
“走!”张云的声音沉了下来,拎起大包,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家属院方向赶。归家的喜悦被巨大的担忧和急切取代。
推开徐玲家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徐国强佝偻着背坐在小凳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燃了半截、却忘了抽的烟,烟雾缭绕着他灰败的脸。林淑芬红着眼眶在厨房里机械地洗着碗,水声哗哗,却更衬得屋里死寂。桌上还摆着中午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叔叔!阿姨!我回来了!”张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哦……小张回来了……”林淑芬从厨房探出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路上累了吧?快坐……”
徐国强只是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仿佛没听见,又重重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张云的心揪得更紧了。他把帆布包小心地放在墙角,目光急切地扫向徐玲的房间。房门虚掩着。
“玲玲在屋里。”林淑芬指了指,叹了口气。
张云轻轻推开房门。房间里,徐玲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肩膀微微耸动。窗台上,那个简陋的星空瓶静静立着,在下午的光线下,里面的彩色碎片折射出微弱的光泽。她似乎听到了开门声,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脸,才转过身。
看到门口高大熟悉的身影,徐玲的眼睛瞬间红了,像是强撑的堤坝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站起身,几步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张云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风尘和汗味的胸前,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
张云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用力地回抱住她,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他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浸湿。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
“没事了……玲玲……我回来了……没事了……”张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着。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和泪水的咸涩。所有的疲惫和路途的艰辛,在她无助的哭泣和依赖的拥抱中,都化作了汹涌的保护欲。
过了好一会儿,徐玲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小声的抽噎。她不好意思地从张云怀里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颊上还挂着泪痕,鼻尖红红的。
“对……对不起……”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把你衣服弄湿了……”
“湿了怕什么?”张云抬手,用指腹笨拙却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眼神里满是心疼,“傻瓜,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该我说对不起。”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没松开她的手。
“我爸他……”徐玲的声音又哽咽了,“名单公布了……我爸……他真的……”后面的话说不下去,眼泪又要涌上来。
“我知道,李梅跟我说了。”张云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玲玲,别怕。天塌不下来!有我在呢!”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无畏的担当。
徐玲看着他明亮的、充满力量的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而坚定的温度,慌乱无助的心,奇迹般地一点点安定下来。是的,他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了。
“叔叔现在……怎么样?”张云轻声问。
“不吃不喝,就抽烟……也不说话……”徐玲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妈急得偷偷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张云沉默了片刻,眼神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玲玲,下岗……是难过,但不是绝路。我这次在省城,看到很多人,没单位,靠自己也能活得挺好!王婶不就是例子?”他顿了顿,看着徐玲的眼睛,“我们得帮叔叔阿姨……走出来!找条新路!”
“新路?”徐玲茫然地看着他。
“对!”张云松开她的手,走到墙角,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样东西——一个半旧的日本三洋录音机机芯,一块崭新的国产电路板,还有配套的磁头、喇叭等零件。
“你看,”张云把东西摆在徐玲面前的小桌上,眼神亮了起来,“这就是我在省城搞回来的!质量好的拆机件加国产新件!成本我算过了,组装好一个录音机,比供销社便宜至少三分之一!音质也不差!”他拿起机芯,熟练地比划着组装步骤,“这东西,技术含量不算太高,我教叔叔!他手巧,学起来肯定快!”
徐玲看着桌上那些零件,又看看张云眼中跳跃的火焰,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亮:“你是说……让我爸……做这个?”
“对!”张云用力点头,“先从简单的开始!组装录音机!我负责找零件、教技术、找销路!叔叔负责组装!阿姨可以帮忙打下手,做点外壳包装什么的!玲玲你脑子活,负责算账、管钱!”他越说越兴奋,一个清晰的、小家庭作坊的蓝图在他口中迅速成型。
“可是……政策……”徐玲想起清查新闻,还是有些担心。
“我们不搞大的,就在家悄悄干!组装好了,不摆摊,不走街串巷吆喝!”张云显然己经深思熟虑,“我认识厂里不少年轻工友,还有周围几个家属院的同龄人,都喜欢听歌。我们做好了,就私下里问他们要不要,比供销社便宜那么多,肯定有人要!熟人之间,口口相传,低调稳妥!”
他看着徐玲眼中渐渐亮起的光彩,继续说道:“等做出点口碑,攒点本钱,再考虑做点别的!或者等风头彻底过去,看情况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叔叔有事做,有钱赚!让他知道,下岗了,天没塌!靠自己的双手,照样能撑起这个家!”
张云的话语像一道光,劈开了徐玲心中沉沉的迷雾。是啊,与其让父亲沉浸在绝望中,不如给他找点事做,给他希望!组装电器,听起来似乎可行!父亲在厂里就是技术工,手很巧。张云懂技术,有门路,他们两人合作……
一股暖流和力量重新注入了徐玲的身体。她看着张云,这个风尘仆仆归来、第一时间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少年,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依赖。“张云……谢谢你……”
“又说傻话!”张云揉了揉她的发顶,笑容温暖而明亮,“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个?”
他站起身,拉着徐玲的手:“走!我们去跟叔叔阿姨说说这个计划!现在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希望!”
“嗯!”徐玲用力点头,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两人走出房间。客厅里,压抑的气氛依旧沉重。徐国强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林淑芬坐在一旁,无声地抹着眼泪。
张云深吸一口气,拉着徐玲走到徐国强面前。他放下手里的录音机机芯和电路板,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叔叔,阿姨,我刚从省城回来。玲玲跟我说了厂里的事。”
徐国强抬起浑浊的眼睛,没什么反应。
“叔叔,下岗了,咱不怕!”张云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信心,“省城那么大,没单位的人多了去了,照样活得好好的!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
他把桌上的零件往前推了推:“您看这个!我在省城进的货,日本原装的机芯,国产新板子!组装成录音机,成本低,效果好!供销社卖一百多的,咱们自己装,六七十就能卖!还比他们的好!”
徐国强的目光终于被那些零件吸引,落在了那个沉甸甸的机芯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属于老技术工的本能好奇。
“叔叔,您手巧,在厂里就是技术骨干!组装这个,对您来说小菜一碟!”张云趁热打铁,“我教您!咱们就在家里干!我负责进货、找买家,您负责组装!阿姨和玲玲帮忙!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肯定能行!”
“老徐……”林淑芬也停止了哭泣,看着那些零件,又看看丈夫,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徐国强沉默着,拿起那个三洋机芯,粗糙的手指着冰凉的金属外壳,又拿起那块崭新的国产电路板,仔细看着上面的印刷线路和焊点。那是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领域。他灰败的脸上,死水般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张云和徐玲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过了许久,徐国强才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张云,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小张……这……真能行?”
“能行!”张云斩钉截铁,眼神无比坚定,“叔叔,信我!也信您自己的手艺!咱们一起干!日子,总能过下去!”
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窗,将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光芒洒进这间被阴霾笼罩的小屋,恰好落在桌上那些冰冷的电子元件上,也落在张云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脸庞上。
徐玲紧紧握着张云的手,看着父亲眼中那重新燃起的一丝微光,感受着身边人传递而来的、无比坚定的暖流和力量,她知道,生活给了他们一记重拳,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有这份携手并肩的勇气和计划,再冷的寒冬,也终将被他们心中的暖阳融化。
家庭小作坊的计划,在夕阳的余晖中,正式拉开了序幕。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坎坷,但此刻,希望的火种,己经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