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指尖与故纸堆的间,不知不觉地流淌了一个月。
西库房,这个昔日内阁衙门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如今己是焕然一新。一排排书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浩如烟海的卷宗,被莫晓宸分门别类,用清晰的标签一一注明,整齐地码放着,仿佛一支支整装待发的军队。
他为自己建立起了一套高效的工作流程。上午,他进行体力的整理归档工作;下午,则是精神高度集中的阅读与分析。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那些散乱、无序的原始数据,录入自己的大脑,再进行分析、归纳、总结。
他亲手绘制的几份简化舆图,就藏在一本地理志的夹层里。上面用触目惊心的红色小圈,标注出了他从明末档案中推断出的、吴三桂在云南边境几个至关重要的、不为人知的屯兵点和粮草库。
他甚至发现了一份崇祯年间,工部关于云贵地区铜矿开采和冶炼的卷宗。里面的数据显示,吴三桂藩地内的铜矿产量,远超工部备案。这意味着,吴三桂不仅在私自屯兵、囤粮,甚至还可能私自铸钱!
这个发现,让莫晓宸不寒而栗。一个拥有独立兵权、财权、甚至铸币权的藩王,其狼子野心,己是昭然若揭。
这些信息,他都用简化字和代码,写在不起眼的纸片上,藏于各处。这些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轻易示人。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间“冷宫”里,被世人彻底遗忘。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官场,是一个极其看重“故事”和“人设”的地方。莫晓宸被“发配”西库房一事,非但没有让他名声扫地,反而经过一个月的发酵,在京城的官僚圈子里,演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莫老弟啊,你现在可是成了咱们这些底层小官的楷模了!”
这天,老孙又提着食盒,溜了进来。他看着莫晓宸,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这话怎么说?”莫晓宸有些诧异。
“你还不知道?”老孙一屁股坐下,“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才高八斗,因与纳兰公子结交,不肯向巴图鲁那样的权贵低头,才被恶意打压,发配到这儿来。可你呢,不争不辩,不怨不艾,甘坐冷板凳,于故纸堆中寻真学问。这风骨,这气度……啧啧,连翰林院的好几位老先生,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莫晓宸哭笑不得。
他明明只是在执行“韬光养晦”的自保策略,却硬生生被舆论塑造成了一个“不畏强权、安贫乐道”的文人典范。
他深刻地体会到了“人设”的重要性。在这个时代,一个好的名声,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政治资源。它就像一层无形的护甲,让他免受了许多潜在的攻击。
正说着,库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清亮的通传声。
“请问,哪位是内阁的莫晓宸莫先生?”
莫晓宸和老孙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只见一个身穿明珠府仆役服饰的年轻小厮,正恭敬地站在门口。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目光在库房内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莫晓宸身上。
“是下官。”莫晓宸站起身。
那小厮立刻满脸堆笑,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莫先生,小的奉我家大公子之命,给您送些东西来。”
他说着,将木盒呈上:“我家大公子说,听闻先生于故纸堆中寻大道,此等心境,他佩服之至。知道先生在此处清苦,特意备了些上好的徽墨和宣纸,以供先生清玩。还说,改日得了空,再请先生过府一叙。”
这番话,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整个内阁衙门占地不大,西库房门口的动静,立刻就吸引了偏厅里不少人的注意。
众人隔着窗户,眼睁睁地看着明珠府的仆人,毕恭毕敬地将一个贵重的木盒,送到那个被他们认为是“失势”了的莫晓宸手中。
这个场面,带来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它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所有认为莫晓宸己经完蛋的人的脸上。更重要的,是它向整个内阁衙门,传递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莫晓宸,虽然人被发配到了档案库,但他依旧是纳兰公子看重的朋友。明珠府,并没有因为他暂时的“失意”而疏远他。
巴图鲁的隔离计策,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签押房内,正在喝茶的巴图鲁,听着跟班的汇报,脸色铁青,“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他手背发红,却浑然不觉。
他失算了。
他本想将莫晓宸彻底边缘化,让他自生自灭。却没想到,此举反而激起了对方盟友的“保护欲”,让纳兰容若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这一手“送温暖”,不仅没让莫晓o屈服,反而将他的声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巴图鲁感觉自己就像是养了一只刺猬,想把它扔到角落里,它却反而蜷成一团,将最坚硬的刺对准了自己,让他无从下手,又满心憋闷。
而此刻的西库房内,莫晓宸送走了小厮,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锭散发着幽香的极品徽墨,一叠温润如玉的澄心堂纸,还有一方雕刻着梅花图案的端砚。最上面,压着一张字条,是纳兰容若的笔迹:
“身在方寸,心存天地。与君共勉。”
莫晓宸拿起那张字条,微微一笑。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西西方方的天空。他知道,巴图鲁的打压,非但没有困住他,反而将他这间“冷宫”,变成了一个绝佳的政治舞台。
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外界赋予特殊的意义。他的“甘于寂寞”,成了“文人风骨”;纳兰容若的“友情馈赠”,成了“政治声援”。
他这个被发配的囚徒,此刻,竟比坐在偏厅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安全,也更引人注目。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条,又看了看满屋子的宝贵档案,一股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暴风雨,还未真正到来。而他,己经在这间看似简陋的避风港里,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等待着一飞冲天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