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灼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刺眼的金黄粟米、那对相拥的祖孙、那轰鸣的开垦声浪,连同汴梁城虚幻的笙歌,全部隔绝在黑暗之外。
然而,黑暗无法平息体内的冰火冲撞。那几粒粟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连环马的重甲更沉,比双鞭的力道更猛。卢俊义那平静的、近乎冷酷的“给”,像一道无声的雷霆,在他灵魂深处反复炸响,将他毕生信奉的“忠君报国”、“兵为凶器”的壁垒,劈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深渊。
“呼延将军。”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他自我封闭的黑暗。呼延灼身体一僵,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是卢俊义。
“带他走。”卢俊义的声音没有波澜,是对旁边看守的兵卒说的。脚步声靠近,一只粗糙的手搭上了呼延灼的左臂。
呼延灼猛地睁开眼!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翻涌着痛苦、迷茫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无处发泄的暴戾!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兵卒的手,动作牵动右臂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踉跄了一下,却倔强地挺首脊背,死死盯住卢俊义。
“卢俊义!”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轮摩擦着生铁,“你到底想做什么?!羞辱我?还是…想让我看你这套收买人心的把戏?!”
卢俊义静静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因剧痛和愤怒微微颤抖的身体。没有解释,没有反驳。他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坡地尽头,那堆金黄粟米旁,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简陋工棚。
“跟我来。”卢俊义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转身,朝着工棚的方向走去。那姿态,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呼延灼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他想拒绝,想怒吼,想用最后的尊严捍卫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骄傲。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鬼使神差地跟在了那青灰色的身影后面。每一步踏出,都感觉脚下的冻土在灼烧他的灵魂。
看守的兵卒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外。
越靠近工棚,空气的温度陡然升高。寒风被滚烫的气流取代,混杂着浓重的烟火气、刺鼻的硫磺味和一种…金属被熔炼时特有的、腥甜而灼热的气息!
巨大的、杂乱无章的金铁撞击声如同暴风雨般从工棚里倾泻出来,远比开垦现场的锤击声更密集、更狂野!
工棚没有门,只有敞开的巨大入口,里面火光冲天!
呼延灼的脚步在入口处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是一片沸腾的钢铁地狱!
巨大的土炉如同匍匐的怪兽,炉膛里翻滚着炽白刺目的熔融铁水!
热浪扭曲了空气,将靠近炉口忙碌的工匠身影拉长变形,如同在烈焰中舞蹈的鬼魅。炉火映照下,工棚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橘红与暗金交织的诡异光晕。
而真正让呼延灼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工棚空地上堆叠如山的“材料”!
那不是什么矿石!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是他引以为傲的连环马军重甲!一片片被巨力砸得凹陷、撕裂、布满刀痕箭孔的胸甲、背甲、护腿甲、臂甲!
是高俅水军艨艟斗舰的残骸!巨大的、扭曲变形的船肋龙骨,断裂的厚木板,上面还残留着焦黑的火痕和暗红的血渍!
是官军步卒的制式刀枪!断裂的枪杆,卷刃的腰刀,破碎的盾牌!如同战败者的骸骨,被随意地丢弃、堆砌!
此刻,这些曾代表帝国武力、曾沾染鲜血和荣耀的钢铁残骸,正被赤裸上身、汗流浃背、面目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梁山工匠们,如同处理最普通的柴薪般,用巨大的铁钳夹起,粗暴地投入那咆哮的熔炉之中!
“嗤——!!!”
冰冷的钢铁投入熔融铁水的瞬间,发出刺耳尖锐的汽化声!
腾起大团大团白茫茫的蒸汽!铁水剧烈地翻腾、吞噬,将那些曾坚不可摧的甲片、厚重的船板、锋利的刀刃,迅速熔化、同化,变成一炉更加汹涌、更加灼热的、失去原有形态的赤红流体!
呼延灼仿佛听到了那些钢铁残骸在熔炉中发出的无声哀嚎!
那是他麾下铁骑冲锋的咆哮?是高俅舰船倾覆的呻吟?还是无数倒在他双鞭下的亡魂最后的嘶鸣?他下意识地握紧了仅剩的左拳,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炉火的高温,还是灵魂深处那被熔炼般的剧痛。
“看那边。”卢俊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得像在介绍一件寻常物事,手指指向熔炉另一侧。
呼延灼的目光艰难地从吞噬一切的熔炉上移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是浇铸区。
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的铁水,从炉口汩汩流出,沿着粗糙的陶土导流槽注入地上排列整齐的、巨大的沙范模具之中!
模具的形状,呼延灼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厚实沉重的、带着粗犷弧度的,分明是犁铧!
那细长坚韧、带着棱角的,是犁壁!
那粗壮笨重、用于连接牛轭的,是犁辕!
炽热的铁水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注入模具,白烟蒸腾,沙范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烧焦和金属熔铸的浓烈气味。
毁灭与新生,在灼热的气流和刺目的光芒中,被粗暴地焊接在一起!昨日还披挂在骑士身上冲锋陷阵、劈波斩浪的钢铁凶器,今日就在这简陋的工棚里,被砸碎、被熔化、被浇铸成…垦荒的犁铧!
呼延灼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那震耳欲聋的锤打声、铁水流动声、工匠的号子声,仿佛都变成了无数亡魂的嘲笑和质问!嘲笑他半生戎马守护的所谓“荣耀”,质问这荣耀究竟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呼延将军,”卢俊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铁锥凿进他的意识,“你看到了什么?”
呼延灼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卢俊义那张在炉火映照下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砾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疯子!卢俊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熔炼甲胄战舰,亵渎兵戈,毁弃国之重器!你…你这是在掘大宋的根基!是在自取灭亡!”
“根基?”卢俊义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汴梁城下,用流民白骨和边关将士鲜血堆砌的根基吗?高俅十万大军耀武扬威、却被我用凿船水鬼沉入济水的根基吗?还是…你那些连环铁骑,在山口深壕前撞得粉身碎骨的根基?”
他向前一步,逼近呼延灼。炉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仿佛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我的根基,在这里!”卢俊义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重锤砸落,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在被我砸开的冻土里!在被我熔炼重铸的犁铧上!
在那些流民破碗里能活命的粟米中!在被我沉入水底、化作水寨梁柱的高俅战舰残骸之上!”
他猛地抬手,指向工棚外那片依旧轰鸣的开垦坡地,指向更远处水泊方向若隐若现的、由缴获船板搭建的崭新水寨轮廓。
“你告诉我,呼延灼!”卢俊义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呼延灼的灵魂深处,“是汴梁城里醉生梦死的根基更硬?还是我梁山泊这用敌人尸骨和钢铁重新熔铸的根基更硬?!是他们用诏书和谎言编织的‘活路’更宽?还是我用铁犁在这冻土上硬生生砸出来的‘活路’更宽?!”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九天惊雷,在呼延灼早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轰然炸响!
“噗——!”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鲜血,再也无法控制,猛地从呼延灼口中喷溅而出!滚烫的血液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被尘土吸收,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卢俊义青灰色的身影、工棚里熔炼毁灭与新生交织的刺目光芒、坡地上那点微弱的金黄粟米…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旋转、模糊、崩塌!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卢俊义那冰冷平静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印入他灵魂的废墟:
“带下去,医好他。梁山…需要会用锤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