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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冻毙在雪窝子里的消息，像一粒滚进热油锅的水珠，在死寂的梁山泊猛地炸开。
彼时，我正站在水寨外新辟的校场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面颊。眼前是黑压压一片新募的兵丁，正随着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鼓点，喊着号子，进行着枯燥却必不可少的负重行进。
脚步声沉重整齐，踏碎了冰封的土地，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蒸腾。
队列前方，秦明按刀肃立，花荣则挽着他那张标志性的硬弓，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动作。
“抬腿！落足！稳住重心！腰腹发力！”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和号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这些昔日的渔民、农夫、甚至市井泼皮，在我结合现代体能训练与古代战阵要求的严苛操练下，正缓慢地、痛苦地褪去散漫的皮囊，生出一层属于军人的硬壳。
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是茫然或贪婪，而是被反复捶打后生出的、一种近乎麻木的服从和对力量本身的敬畏。
“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撕裂了操练的节奏。传令兵踉跄着冲进校场，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震惊与茫然的苍白。他单膝跪地，声音因奔跑而嘶哑：“禀卢头领！后…后山巡哨弟兄…在…在鹰愁涧那条野径旁…发现…发现宋头领…冻…冻僵了！人…人己经…没了！”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呼啸的北风，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所有兵卒的动作僵在半空，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又茫然地望向聚义厅的方向。
我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名。
目光扫过全场，清晰地捕捉到那些凝固面孔下细微的波动——震惊、茫然、一丝兔死狐悲的凄惶，唯独没有多少真切的悲痛。宋江的“忠义”，早己在日复一日的权力倾轧和卢俊义带来的铁腕秩序中，褪尽了最后的光环。
他的死，对这座正在蜕变的梁山而言，更像是一个必然被清除的旧时代符号轰然倒塌。
“知道了。”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归队。操练继续。”
传令兵愕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冰冷的眼神扫过去，他浑身一激灵，慌忙爬起来，低头跑回队列末尾。
“继续！”秦明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惊醒了呆滞的众人。鼓点重新擂响，沉重的脚步再次踏落，只是那号子声里，似乎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这消息，终究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哥哥啊！我的宋公明哥哥啊——！”
凄厉如受伤野兽般的嚎哭声，从忠义堂的方向滚滚传来，几乎盖过了校场的鼓点。是李逵。
那莽汉抱着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大酒坛，赤红着双眼，跌跌撞撞地冲进校场。他像是完全看不见操练的队列，也看不见肃立如枪的我、花荣和秦明，就那么扑倒在冰冷的泥雪地里，用头砰砰地撞着冻硬的地面，溅起肮脏的雪泥。
“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哥哥！铁牛没用！铁牛没能护住你啊！
”他涕泪横流，酒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巨大的悲痛和无处发泄的狂暴扭曲了他那张本就凶恶的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定是…定是有人害你！哥哥你告诉我！铁牛这就去砍了他！砍了他全家！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牛眼带着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毫无目的地扫视着西周，最后，竟隐隐约约地钉在了我的方向，带着浓重的、不加掩饰的怀疑和怨毒。
周围的兵卒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有些惶恐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李逵，又偷偷觑着我的脸色。
“李逵！”秦明须发戟张，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厉声喝道，“扰乱军阵，该当何罪！”
花荣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手指轻轻搭在了弓弦上。
我缓缓抬起手，制止了秦明。
目光平静地迎向李逵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更无半分愧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宋公明，是冻死的。”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李逵耳中，也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兵卒耳中，“他怀里，揣着朝廷的招安诏书。”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是他自己，抱着那催命的符，走进了风雪里。没人害他。”
李逵的嚎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张着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里的疯狂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戳破隐秘的狼狈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似乎想掏出什么东西反驳，却只摸到冰冷的酒坛和湿透的破袄。
“不…不是…哥哥他…他…”他语无伦次，最终只是死死地抱住那冰冷的酒坛，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蜷缩在泥雪里，不再看任何人。
我移开目光，不再理会这头失了主人的困兽。
“继续操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鼓声再起，脚步轰鸣。李逵那绝望的呜咽，被彻底淹没在钢铁般的节奏里。
他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瑟缩在冰冷的角落，与这秩序森严、蒸腾着力量与汗水的校场，格格不入。
***
风雪未停，忠义堂更显空旷破败。积尘在穿堂风中打着旋儿，那把孤零零的虎皮交椅歪倒在地上，无人扶起。
花荣无声地走到我身后，递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细长竹筒，声音压得极低：“卢头领，济州府内线，六百里加急。”
我接过竹筒，拇指用力碾碎火漆，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密报。上面是蝇头小楷，字迹清晰而冷酷：
“枢密院密令：高俅挂帅，督率禁军精锐并山东、河北诸路兵马，号十万，水陆并进。陆路由双鞭呼延灼领连环马为先锋，步军统制官云天彪为副，自济州、东平两路压境，扫荡外围。
水路由高俅亲率，统御艨艟斗舰百余艘，水军统制刘梦龙为前部，自清河入泊，首捣巢穴。旨在一鼓荡平梁山，鸡犬不留。内应己动，慎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