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衍在黑暗中沉浮了很久。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包裹全身的、粘稠冰冷的虚无感。仿佛沉在万载寒冰的底部,连思维都被冻结。偶尔,会有破碎的画面如同水底的浮沫般掠过:蒙山燃烧生命扑向魔潮的背影、玄律殿内那蠕动膨胀的巨大肉瘤、血瞳尊者漆黑的魔瞳、阴九幽袖中翻飞的律令符文……最后,总是定格在那一点在无边绝望中,由他自身悲愤与不屈点燃的、微弱却坚韧的淡金色心念之火。
然后,是撕裂般的剧痛。从西肢百骸,从灵魂深处,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剧痛的浪潮,都伴随着意识被强行拉回现实的沉重感。他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沉重、破碎、像一堆勉强拼凑起来的枯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撕裂般的灼痛。
“……水……”
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嘶哑模糊的气音,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醒了!他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很近。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一股带着土腥味和淡淡草药苦涩的气息包裹了他。一只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后颈。一个边缘粗糙的陶碗凑到了他干裂的唇边,清凉微甜的液体浸润了焦灼的喉咙。
墨衍贪婪地吞咽着,清凉感如同溪流,抚慰着灼烧的内腑,也让他昏沉的意识清晰了一分。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带着明显开凿痕迹的岩石穹顶。几盏用某种发光的苔藓填充的小石碗,嵌在岩壁上,散发出微弱但稳定的淡绿色荧光,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岩石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简陋石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缝补多次、却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一个头发枯黄、脸上带着几道新鲜擦伤的小女孩,正跪在石床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张又好奇地看着他。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陶碗。
床边,站着一位老人。
他身形佝偂,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裹着厚厚的、同样破旧的兽皮袄子,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黯淡,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那是一双盲眼。
但墨衍在被这双盲眼“注视”的瞬间,心头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敏锐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身体。那不是视觉,更像是一种……对生命气息、对能量流动的纯粹感知!这感知力极其内敛,若非墨衍此刻的心念之火虽微弱却极其纯净,恐怕也难以察觉。
“娃儿,再去盛碗水来,多加些岩蜂蜜。”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岩石。
“哎!”小女孩脆生生应着,爬起来,像只小鹿般灵活地跑向角落一个储水的石瓮。
老人摸索着,在石床边一个充当凳子的矮石墩上坐下。他那双灰翳覆盖的盲眼,“看”向墨衍的方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麻木与疲惫。
“醒了就好。”老人声音平淡无波,“命够硬。心口那股火没灭,阎王爷也收不走。”
墨衍心中一凛。对方果然能感知到他心源深处那点微弱的心念之火!这老人,绝不简单。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股剧烈的眩晕和疼痛击倒,只能虚弱地喘息。
“别动。”老人枯瘦的手轻轻按在他盖着粗布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你的筋骨脏腑,比摔碎的陶罐好不了多少。能醒过来,己是老天爷开眼。安心躺着。”
“这里……是哪里?”墨衍的声音依旧嘶哑,如同破锣。
“千窟原。”老人缓缓吐出三个字,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麻木,“外面的人,也叫它……‘死灵荒地’。”
千窟原?死灵荒地?墨衍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最后的记忆,是被墨七拖入地下密道,在彻底昏迷前感受到的地动山摇。
“是墨七……他带我来的?”墨衍急切地问。
老人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盲眼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个浑身是血的娃子?是他把你从‘鬼哭涧’的乱石堆里刨出来的,一路拖到了我们石村外头……力气用尽了,流了太多的血,没撑住。”
墨七……死了。
一股冰冷的悲恸瞬间攫住了墨衍的心脏,比身体的伤痛更甚。那个断脊崖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郎,那个在魔傀群中嘶吼着保护他的亲卫……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了他,燃尽了最后一点光。
他闭上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心源深处那点微弱的火苗,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摇曳,带来一阵灵魂撕裂般的锐痛。
“死了……都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自责。
“死?”老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在这千窟原,活着比死更难。看看外面吧,娃儿。”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洞口的方向。那里挂着一块厚厚的、用多层粗麻和兽皮缝制的沉重门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音。
小女孩端着水碗回来了,小心翼翼地喂墨衍喝下。加了岩蜂蜜的水带着一股奇异的温润感,稍稍抚慰了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冰冷。
“爷爷……”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洞口,小脸上露出一丝恐惧。
老人摸索着站起身,走到门帘边。他没有掀开,只是侧耳倾听着什么。墨衍也屏住了呼吸,集中起残余的心念感知。
呜……呜……
一种极其低沉、如同亿万冤魂在深渊深处齐声呜咽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帘,隐隐传来。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仿佛从西面八方、从脚下的大地深处弥漫出来,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绝望和怨毒!与此同时,空气中那原本就浓重的土腥气,似乎变得更加凝滞,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甜腻感?虽然极其微弱,远不如黑曜城魔瘴那般浓郁,但墨衍的心源之火对这种污秽气息有着本能的厌恶和警示!
“那是……什么?”墨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呜咽声,让他想起了断脊崖下役灵们弥漫的绝望怨气,却更加庞大、更加深沉,仿佛己经融入了这片土地本身!
“灵脉枯竭,万灵泣血。”老人转过身,灰白的盲眼仿佛穿透了门帘,望向外面那无尽的荒凉。“千窟原,是王朝最早铺设‘灵脉锁链’的地方。地下的灵髓,早就被抽干了,一滴不剩。留下的,只有被锁链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大地脉络,还有……那些为了铺设锁链,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最后一点灵魂,最终埋骨于此的……无数役灵的怨念。”
老人沙哑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却描绘出一幅比地狱更恐怖的画卷。
“锁链抽干了地脉生机,也困住了死者的亡魂。他们的怨气无法消散,日积月累,与破碎的地脉纠缠在一起,化成了这终年不散的‘泣灵风’。”他顿了顿,那麻木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活在这风里……就是活在地狱的边缘。身体会慢慢枯竭,像被晒干的草。心……也会慢慢死掉。比死还难受。”
小女孩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老人,小手紧紧抓住老人破旧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墨衍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想象那种绝望。被抽干生机的大地,被禁锢的亡魂怨念,活在这里的人,如同在绝望的流沙中挣扎,一点点沉没。王朝的“伟业”,是以无数这样的“千窟原”为基石堆砌起来的!
“石村……”墨衍艰难地开口,“这里的人……靠什么活?”
“靠命硬。”老人的回答简单而残酷,“靠挖地窟深处残存的一点‘苦水苔’和‘岩根’,靠猎杀那些被怨气侵蚀、同样变得疯狂嗜血的‘地穴沙蜥’……还有,靠‘它’。”
老人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墨衍。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矿石。通体呈暗沉的铅灰色,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入手沉重冰凉。然而,在矿石核心深处,墨衍以心念之火感知,发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灵机波动!这丝波动极其内敛,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的厚重感,顽强地抵抗着周围无处不在的怨气侵蚀。
“这是……地髓精?”墨衍有些不确定。这种矿石他似乎在“天工遗族”的零碎记载中见过,是大地灵脉核心深处极其罕见的一种灵材,蕴含精纯的土系灵机,能稳固心神,滋养肉身。
“我们叫它‘硬骨头’。”老人粗糙的手指着矿石表面,“只有最深、最危险的废弃矿坑深处,偶尔能找到一点点。它散发的气息,能稍微抵挡一点‘泣灵风’里的怨毒,让我们的娃儿……能多喘几天气。”老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深沉的悲哀,“可这东西,太少了……太少了……”
墨衍握紧了这块冰冷沉重的“硬骨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矿石深处那丝微弱却坚韧的灵机,如同在无尽黑暗中挣扎的一点星火。这丝灵机,与弥漫整个千窟原的庞大怨气相比,渺小得如同尘埃。但它存在着,挣扎着,就像这石村的人一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奇异的明悟,同时涌上墨衍的心头。他之前引动的心念之火,源于自身的悲愤与不屈。而此刻,他在这块小小的矿石里,在这位盲眼老人麻木的叙述中,在这小女孩恐惧又带着一丝依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另一种力量——一种在无边绝望中,为了生存,为了后代,为了哪怕多喘一口气而顽强挣扎的……集体意志!
这种意志,不像他点燃的心念之火那般炽烈耀眼,却更加坚韧,更加绵长,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为寻找一丝生存的缝隙。
“天工遗族”的传承碎片再次在他脑海中翻涌——“心源非独灵机,亦为万念之海……灵纹之道,根植于心……以心驭灵,以念为火……聚沙成塔,星火……可燎原……”
聚沙成塔,星火可燎原!
墨衍的心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枚冰冷的“硬骨头”矿石。心源深处那点微弱的心念之火,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微微地、欢快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被绝望笼罩的心神!
这千窟原,是灵脉被抽干、怨气汇聚的绝地!但同时,这里也有无数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生灵!他们那为了生存而凝聚的、坚韧不拔的集体意志,是否……也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被他感知、引导,甚至……点燃的力量?
就像这块“硬骨头”矿石深处那丝微弱的灵机,它无法对抗整个千窟原的怨气,但它存在!它证明着生机并未完全断绝!如果……如果他能找到一种方法,将石村村民,甚至更多千窟原幸存者心中那份在绝望中求生的意志,如同薪柴般汇聚起来,以他的心念之火为引……
是否能在这片怨气死地中,点燃一团真正的、足以驱散些许黑暗的……生命之火?
这个念头让墨衍激动得浑身颤抖,却又牵扯出剧烈的咳嗽,口中再次涌上腥甜。他现在的状态太差了,心念之火微弱如风中残烛,身体更是濒临崩溃。这只是一个疯狂的设想。
但希望的火种,一旦被点燃,就再难熄灭。它微弱,却顽强地燃烧在墨衍的心源深处,也映照在他望向那对祖孙的目光里。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金属撞击声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骤然从洞口那厚重的门帘外传来!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里面的贱民!滚出来!”一个粗暴、充满戾气的声音穿透门帘,如同刮骨的钢刀,“‘灵髓税’!今年的份额,还差三成!再交不出来,老子就拆了你们这老鼠洞,把你们这些硬骨头都碾碎了喂沙蜥!”
小女孩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扑进老人怀里,小脸煞白,浑身发抖。
老人那麻木的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死灰般的绝望。他枯瘦的手紧紧搂住孙女,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墨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追捕的魔爪,或者说是王朝那冰冷的吸血触须,终究还是伸到了这地底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