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枭

宇文泰的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他不仅点明了高欢当前困境的核心——需要展现价值，更需要耐心等待时机，更隐隐点出了尔朱荣麾下并非铁板一块，贺拔兄弟与元天穆之间也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关系，这恰恰是高欢可以利用的空间！而那盘棋的落子，更是将这番道理演绎得淋漓尽致：不急于剿灭你（高欢），而是控制你，观察你，同时积蓄自己的力量。高欢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对宇文泰的评价再次拔高！此子不仅沉稳，更有洞悉人心的智慧和对大局的精准把握！他绝非池中之物！未来，此人必将是自己最强劲的对手，亦或是……最危险的盟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欢脸上露出真诚的（至少表面如此）感激之色，端起酪浆一饮而尽，“宇文兄弟金玉良言，高欢铭记于心！外示恭顺，内修甲兵，待时而动……高欢受教了！”他也落下一子，不再强行深入，而是稳固自身，同时隐隐向宇文泰刚才构筑的“松散屏障”靠拢，仿佛在说：我明白了，暂时不会乱动，我们可以先保持某种“默契”。棋局至此，己非单纯的胜负之争，而成了一场无声的政治宣言和初步的“结盟”试探。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底线和意图。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带谄媚的通禀声：“宇文幢主！高军主！慕容将军（慕容绍宗，尔朱荣心腹大将之一，负责怀朔防务接管）有请！请二位速至中军大帐议事！”高欢与宇文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慕容绍宗突然相召？所为何事？“知道了。”宇文泰应了一声，从容起身，对高欢做了个请的手势，“高军主，请。”高欢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出营帐时，窦泰和尉景立刻围了上来，眼神带着询问。高欢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前往中军大帐的路上，气氛肃杀。沿途岗哨林立，契胡士兵眼神锐利。高欢心中念头飞转：慕容绍宗相召，是例行公事？还是尔朱荣的试探？抑或是……洛阳那边有了变故？踏入那顶巨大、铺着厚实地毡、弥漫着皮革与檀香混合气味的帅帐时，高欢一眼就看到了主位空悬（尔朱荣并不在），左侧端坐着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慕容绍宗。右侧下首，则坐着一位身着华贵锦袍、面白微须、眼神中带着世家子弟特有倨傲的中年文官——正是尔朱荣的表弟，深得其信任的心腹谋臣兼监军，元天穆！贺拔岳、贺拔胜兄弟己侍立一旁。贺拔胜看到高欢进来，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其轻视。贺拔岳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宇文泰默默地站到了贺拔岳身后稍侧的位置，如同他的影子。“高军主，宇文幢主，请坐。”慕容绍宗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高欢和宇文泰依言在下首落座。“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传达将军最新军令。”慕容绍宗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葛荣虽死，然其残部宇文肱（葛荣部将，非宇文泰之父）等，裹挟流民数万，窜入河北，攻掠郡县，气焰嚣张。杜洛周虽亡，其党羽韩楼等亦在幽燕之地死灰复燃。更有河北豪强，如邢杲之流，借机生事，拥兵自立，不服王化！朝廷震怒，严令将军速平河北！”他顿了顿，目光重点落在高欢身上：“将军有令：贺拔岳幢主，率本部精兵，并宇文幢主所部，为先锋，即刻开拔，清剿幽燕韩楼残部！贺拔胜将军，领精骑三千，沿太行山东麓南下，威慑河北诸豪！元监军坐镇邺城，总督粮秣，协调诸军！”“末将（下官）遵命！”贺拔兄弟、宇文泰、元天穆齐声应诺。慕容绍宗最后看向高欢，眼神带着一丝审视：“高军主，将军念你怀朔旧部新附，需加整训。着你部暂留秀容川大营，由本将亲自督训！同时……”他声音微沉，“将军有密令，着你与段荣，于营中及附近州郡，秘密甄选精壮流民、通晓北地山川地理之斥候，编练成军，人数……暂定三千。一应粮秣军械，由元监军酌情调拨。此军，专司山地潜行、敌后袭扰、刺探军情！将军赐名——‘山枭’！”山枭！如同一道闪电劈入高欢脑海！让他瞬间明白了尔朱荣的深意！将他留在秀容川大营，由慕容绍宗“督训”，实为就近监视、掌控！同时，却又赋予他编练一支特殊部队的权力！这“山枭”，名义上是尔朱荣的奇兵，实则是尔朱荣丢给他的一块带毒的骨头！练好了，是为尔朱荣添一把锋利的匕首，但同时也会让贺拔兄弟、元天穆等人更加忌惮！练不好，或稍有差池，便是他高欢无能、甚至怀有二心的铁证！这是考验！更是枷锁！将他高欢死死绑在尔朱荣的战车上，既要卖命，又要时刻处于被监视、被猜忌的境地！高欢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立刻浮现出激动与“感激”之色，霍然起身，抱拳躬身，声音洪亮：“末将高欢，谢将军信任！必当竭尽全力，练好‘山枭’，为将军扫平叛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眼角余光瞥见元天穆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瞥见贺拔胜毫不掩饰的嗤笑，瞥见贺拔岳微微蹙起的眉头，也瞥见宇文泰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逝的了然。“好。”慕容绍宗似乎对高欢的反应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具体细则，稍后元监军会与你详谈。散了吧！”众人鱼贯而出。帐外寒风凛冽。贺拔胜走过高欢身边，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冷哼道：“‘山枭’？哼，别练出一群山鸡野兔就好！”说罢扬长而去。贺拔岳则对高欢和宇文泰微微颔首：“河北战事紧急，岳先行一步。高军主，宇文幢主，秀容川这边，有劳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宇文泰落后一步，走到高欢身侧，声音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山高林密，枭性难驯。高军主，好自为之。”说罢，快步跟上贺拔岳。高欢站在原地，望着贺拔兄弟和宇文泰远去的背影，又望向元天穆那顶华丽而显眼的营帐方向，最后，目光投向大营深处，那顶属于尔朱荣的巨大帅帐。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练兵？监视？枷锁？尔朱荣，你既要我这把刀锋利，又怕这刀割伤你自己。山枭？好！我就给你练出一支真正的“山枭”！一支既能翱翔于尔朱荣的猎场，也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反噬其主的……凶禽！秀容川的风雪，似乎更大了。高欢转身，朝着自己那片被严密“关照”的小营区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布满荆棘的棋盘之上。而宇文泰那句“好自为之”，如同魔咒，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知道，自己与这位未来宿敌的纠葛，才刚刚开始。而在这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他高欢，己落下了属于他的第一枚真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