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那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无匹的蛮横与酒气未消的狂躁,瞬间撕裂了官道旁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他那铁塔般的身躯矗立在滂沱暴雨之中,手中杀猪刀寒光森然,指向马背上的刘备,如同一尊从九幽深渊爬出的煞神,要将这风雨飘摇的脆弱平衡彻底碾碎!
“大耳朵!少废话!亮家伙!”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戟张,唾沫混着雨水喷溅,“今日不分个高下,俺老张绝不罢休!” 他猛地踏前一步,泥浆西溅,沉重的脚步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那股狂暴的、不加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将几个靠近的流民逼得连连后退,脸上刚刚浮现的希冀瞬间化为更深的恐惧。
商队的护卫们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手中的棍棒,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然闯入的凶神。两个胖商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缩回车厢里瑟瑟发抖。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刘备的脸庞。他端坐马背,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泥泞。面对张飞这蛮不讲理的挑战,他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无奈。胸中那股为黎民请命的灼热火焰,被这突兀的、来自同胞的狂暴杀意浇上了一层刺骨的寒霜。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拔腰间的佩剑——那只是一把卢府书斋里寻常的装饰之物——而是指向张飞身后,指向那群在泥水中蜷缩颤抖、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张翼德!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与你我同饮涿水、共戴汉天的父老乡亲!看看这妇人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看看这老丈额头磕出的鲜血!强敌环伺,风雨如晦,生民倒悬就在眼前!你一身千斤气力,不思保境安民,不思扶危济困,却要在此刻,对着一个只想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为这些无依无靠的同胞寻条活路的同乡,举起屠刀?!”
“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此等行径,与那踏翻菜筐、欺凌弱小的暴徒何异?!与那逼反良善、祸乱天下的酷吏何异?!你的拳头,你的刀,就只配挥向这些吗?!”
字字如刀,句句如锤!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风雨的重量,狠狠砸在张飞狂怒的心头!
张飞愣住了。那燃烧着不服和暴戾的铜铃大眼,不由自主地顺着刘备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妇人怀中那张青白的小脸,看到了老流民额头上混着泥浆的血污,看到了无数双在暴雨中只剩下绝望和麻木的眼睛……那些眼睛空洞地望着他,望着他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如同望着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惭和烦躁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瞬间缠住了张飞那颗惯于用拳头说话的粗粝心脏。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突,但那股狂暴的气势,却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肉眼可见地泄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想吼一句“关你屁事”,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粗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俺……”他憋红了脸,巨大的身躯在风雨中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刘备的话,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进了他从未深入思考过的角落。保境安民?扶危济困?这些词对他而言太大、太虚,远不如一拳砸碎对手鼻梁来得痛快首接。可眼前这些在泥水里等死的人……他们……似乎真的和自己喝过同一条河里的水?
就在这剑拔弩张又诡异僵持的当口——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流民群最外围、一个倚着歪脖老槐树的阴影里传来。那咳嗽声极其剧烈,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揪心。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树根下,披着一件早己看不出颜色、被雨水浸透的破烂道袍。花白稀疏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脸上沟壑纵横,满是泥污,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咳得佝偻着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痕迹渗出,瞬间又被雨水冲淡。
他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场中僵持的两人——那马背上清癯的身影和铁塔般持刀的壮汉,又缓缓移向那些在泥水中瑟瑟发抖、眼中只剩下求生本能的流民,最后落在商队那几辆被油布覆盖的大车上。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消散在风雨里。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湿透的道袍深处,哆哆嗦嗦地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小包。油纸也早己湿透,他颤抖的手指笨拙地剥开几层,露出里面一叠被水浸得发软、边缘模糊的黄色符箓。
“善……善人……”老道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艰难地举起那叠湿透的符箓,朝着商队的方向,也朝着刘备和张飞的方向,微弱地晃了晃。雨水顺着他枯瘦的手臂流下,冲刷着符箓上模糊的朱砂印记。“太……太平清领……消灾……祛病……活命的……符……求善人……换……换口吃的……给孩子……”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妇人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绝望的祈求。
一个护卫下意识地嗤笑出声:“又是这鬼画符!黄巾妖道骗人的把戏!”
“闭嘴!”商队中那个八字胡的胖商人却猛地喝止了护卫。他看着老道士那双在风雨中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指缝间残留的暗红,再看向妇人怀中那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生命,脸上挣扎了片刻,终于狠狠一跺脚,对旁边一个护卫吼道:“愣着干什么!拿几个饼子,再舀半碗热粥过来!快!”
护卫不敢怠慢,连忙从刚架起的锅里舀了半碗稀薄的米汤,又抓了几个粗硬的饼子,冒着雨快步送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释然和深重悲哀的复杂光芒。他颤抖着手,没有去接饼子,而是珍而重之地将那叠湿透的符箓塞进护卫手里,然后才急切地、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半碗温热的米汤和饼子。
他没有吃一口,甚至没有看那救命的食物一眼。他佝偻着身体,如同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在泥水中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身边。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他浑然不觉。
“娃儿……娃儿……”他的声音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碗尚有余温的米汤凑到孩子干裂发紫的唇边,用枯瘦的手指沾着米汤,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孩子紧闭的嘴唇上。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妇人早己泣不成声,只是拼命点头。
刘备端坐马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风雨打湿了他的眼睫,但他清晰地看到了老道士递出符箓时眼中的那抹纯粹,看到了他面对食物时毫不犹豫的舍弃,看到了他喂食孩子时那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绝不是妖道惑众的眼神!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本真的悲悯与付出!
“妖道?”刘备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冰冷的嘲讽和沉痛的质问。“若真是祸乱天下的妖道,此刻他该振臂一呼,鼓动流民抢夺粮车!而不是用他视为珍宝的符箓,只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换半碗续命的米汤!他身上的道袍,比在座任何人的衣衫都要破旧!他咳出的血,染红的是这汉家江山的泥土!”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露愧色的护卫,最后落在张飞那张写满茫然和震动的豹脸上。
“翼德!你手中的刀,该指向谁?是眼前这个油尽灯枯、只为孩子求一口热汤的老者?还是那些盘剥无度、逼得良民身披黄巾以求活路的真正豺狼?!”
张飞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握着杀猪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难以承受的沉重。他看看老道士佝偻着喂食孩子的背影,那瘦小的身躯在暴雨中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再看看自己手中这把曾沾满猪羊鲜血、此刻却对准了同乡的利刃;最后,他的目光撞上了马背上刘备那双燃烧着沉痛火焰的眼睛。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柄寒光闪闪的杀猪刀,竟从张飞蒲扇般的大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官道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张飞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把沾满泥浆的刀,豹头环眼里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理解的困惑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他巨大的身躯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着,如同迷途的孩童。
就在这时,那老道士似乎喂完了最后一点米汤,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妇人,越过泥泞,恰好落在跌落在泥水中的那叠符箓上——那是护卫接过符箓后,随手丢在一旁的。油纸散开,模糊的朱砂印记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隐约可见几个扭曲的字形,如同泣血的控诉,又像绝望的预言。
老道士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被泥水迅速吞噬的字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丝更浓的暗红,再次从他紧抿的嘴角渗出。
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随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前一扑,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浆里,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那叠被遗弃的、浸在泥水中的符箓,在风雨里微微颤抖,上面模糊的字迹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惊鸿一瞥——
“苍天己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冰冷的符箓,冲刷着老道士蜷缩在泥泞中一动不动的瘦小身躯,也冲刷着官道上每一个呆立的人。
刘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眼中那燃烧的火焰,此刻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眼前绝望的景象冻结,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