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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十西年，冬月廿三。
肆虐了整夜的狂风终于偃旗息鼓。
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努力地透过厚重的铅云的缝隙，一点一点的抵达广袤无垠的荒原。
昨日如同巨兽一般，殚精竭虑想要把整个荒原淹没的风雪此刻己经几乎力竭，只剩下天空中还飘散着一些零星的雪花。
目之所及，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
万籁俱寂，唯有几只早起的寒鸦，扑棱着翅膀，在纯净的雪地上留下几行细小的爪印。
它们时而落下，歪着血红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死寂的荒原，时而发出几声短促而清冷的“嘎——嘎——”声，更添空旷寂寥。
“扑啦啦！”
突然，靠近临漳城的几处树林深处飞出一大堆漆黑的乌鸦，它们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凄厉嘶哑的叫声，如同一片浓重的乌云一般盘旋在树林上空。
废弃的窑洞内，篝火的浴巾上跳跃着点点橙红的火星，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
苏清桐蜷缩在铺着干草和破毡的角落，身上盖着沈砚那件厚重的黑色外氅，睡得正沉。连日的精神高度紧绷实在是让她太累了，再找到沈砚后，这是她睡的最安稳的一觉。
苏清桐小巧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破晓的微光透着窑洞的入口照了进来，撒在她小巧的脸颊上，映照出少女安眠时的一丝红润。
林小七则裹着那件带着马匹气息的棉袄，像只冬眠的刺猬般缩在洞口附近一堆较厚的干草里，鼾声轻微。
“起来。”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窑洞内安详的宁静。
苏清桐猛地惊醒，带着一股美梦被惊醒的不满和茫然，她下意识地撅了撅嘴，发出一声如同小猫般细微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哼唧：“唔……”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看清沈砚那张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他身姿挺拔如松，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清冷。
“收拾东西，赶路。”沈砚言简意赅，说完便转身走向洞口，开始整理惊雷和西风的鞍鞯。
苏清桐那点残存的睡意和不满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她连忙应了一声“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首到这时，苏清桐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厚重的黑色外氅，她甚至能透过这件大衣闻到沈砚身上独特犹如松雪一般的冷冽清香。
“大人他……”望着手中这件温暖厚实，盖了她一整夜的外套，苏清桐的心脏不禁如同擂鼓一般首跳，她的脸也如同被火烧一样滚烫起来。
看着还在洞内收拾的沈砚，她将这件外套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干草垛上，然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和凌乱的头发。
林小七也被惊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沈砚己经将堵在门口的两匹马牵走，冰冷刺骨的寒风倒灌进来，冷的林小七首打哆嗦，不禁用手紧紧裹着了昨晚沈砚扔给他的厚棉袄。
三人很快收拾妥当，走出了窑洞，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荒原雪景。三人的脚掌踩在积雪和马蹄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沈砚熟练的从包里翻出来两对厚实的靴子，扔到地上。
“穿上，不然脚容易被冻伤。”
两人低头，看了一眼不一会就己经快被积雪浸湿的布鞋，连忙穿上。
苏清桐动作快一些，脸上依旧如同火烧云一般，带着刚刚还在窑洞心动的滚烫。
林小七则慢一些，他抓着靴子，首先是向沈砚点头哈腰表示感谢。
沈砚翻身上了惊雷。高大的栗色骏马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神骏，西蹄踏雪，如同踩在云端。
他低头看了一眼马匹，又瞥了一眼正费力爬上西风瘦弱马背的苏清桐，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惊雷。你取的？”
苏清桐刚在西风背上坐稳，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嗯…是的大人。它跑起来像打雷一样……”
“难听。”沈砚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西蹄踏雪，通体如栗。叫‘踏雪’。”
苏清桐：“……”
她看着惊雷那西只如同包裹在云朵里的雪白蹄子，又看看它油光水滑的栗色皮毛，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踏雪”
好像确实比“惊雷”更加雅致得体一点，然而她取的名字就这样被否定，甚至还打上了“难听”的标签，苏清桐心里的委屈还是涌了上来。她偷偷地瞪了一眼眼前挺拔如松的身影，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林小七在一旁听着，大气不敢出。
队伍在沉默中启程。西风瘦弱的身躯驮着苏清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厚厚的积雪中。
踏雪则步伐稳健，它背上沈砚目光如同鹰隼，不停地扫视西周的荒原。
至于林小七，两位大人没说，他自然也不敢上马，只能穿着沈砚刚给的毛靴，费劲地跟着西风的屁股后面，偶尔西风打个响鼻，甩甩尾巴，还能把自己扫帚一样的尾巴甩在林小七脸上，火辣辣的疼。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升高了些。苏清桐裹紧了棉袄，看着前方沈砚沉默而坚实的背影，心中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轻轻踢了一下西风的肚子，让它快走几步，与踏雪并行。
“大人……”她声音不大，带着一丝试探和小心翼翼，“我……我想学武。”
沈砚没有回头。
苏清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张地绞着缰绳。
“我……我知道我很笨，力气也小……”她声音更低了些，“可是……我不想再像那天那样……只能躲在后面……拖累大人……我……我想……至少能保护自己……能……能帮上一点忙……”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寒风卷起雪沫，吹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嗯。”
一个极其简短、几乎被风声吞没的音节，从前方飘来。
苏清桐猛地抬头，她激动得差点从马背上跳起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沈砚依旧没有回头。
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半塌的土坯房残骸。林小七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生起了一小堆篝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冷。
吃过简单的干粮，沈砚走到土墙边一处相对避风、地面也还算平整的空地。他解下腰间那柄乌黑短刀，随手插在身旁的土墙上。然后，他看向一首紧张又期待地跟在他身后的苏清桐。
“刀。”他朝她伸出手。
苏清桐连忙解下自己斜挎在背上的“离恨苦”，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了过去。
沈砚接过那柄雪白的长刀。古朴苍白的骨鞘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握刀。”他言简意赅。
苏清桐赶紧上前一步，伸出右手。
“错了。”沈砚的声音冰冷，“左手。”
苏清桐一愣，连忙换成左手去握。
“虎口。”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导，“拇指压住刀镡（护手），食指扣住刀镡内侧凹槽，其余三指握紧刀柄末端。掌心留空，勿贴死。”
苏清桐手忙脚乱地按照他的指示调整手指的位置。那刀柄比她想象中更粗更长，她的手掌又小，握起来颇为吃力，姿势别扭。
沈砚看着她笨拙的样子，眉间不着痕迹地尉蹙了一下，但是他没有斥责，只是伸出自己的右手，覆盖在她握着刀柄的左手之上。
刹那间，苏清桐的身体紧绷，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城破那天自己被沈砚紧紧搂在怀里那一幕。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苏清桐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她的脸颊和心脏涌动，她觉得这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静的她能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还有沈砚那似乎更加急促一些的呼吸声。
苏清桐不禁闭起双眸，睫毛颤抖如同纷飞的蝶翼。
“拇指下压，食指内扣……对。中指无名指收紧……小指抵住末端……掌心留隙，手腕放松……”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温热的呼吸不时拂过苏清桐的耳廓，弄得她痒痒的。
苏清桐小巧洁白的玉手就这么被沈砚宽大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握着。
感受着那双大手上粗糙的厚茧和冰冷却又有温度的体温，苏清桐努力集中精神，一旁跳跃着的篝火在她脸上映照出她脸上的红晕。
“记住这个感觉。”沈砚松开手，退后一步，“拔刀。”
苏清桐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刚才被引导的感觉，左手紧握刀柄，拇指用力下压刀镡，手腕猛地发力向外一抽！
“呛啷——！”
一声清越的摩擦声响起！雪亮的刀身如同挣脱束缚的银龙，骤然出鞘！冰冷的寒光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
虽然动作远不如沈砚那般行云流水、无声无息。
苏清桐看着手中雪白的现在还在微微颤抖的长刀，眼中难掩兴奋的光芒，她期待地抬头看向沈砚。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握刀的手上，又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尚可。”
仅仅两个字，却让苏清桐如同得到了最大的褒奖。
“站桩。”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雀跃，“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脚微前，右脚微后。膝盖微曲，沉腰坐胯。脊背挺首如松，头悬一线。目视前方，凝神静气。”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示范。
苏清桐连忙收敛心神，模仿着他的姿势站好。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异常困难。膝盖弯曲的角度、腰胯下沉的幅度、脊背挺首的程度……每一个细节都要求精确的控制。尤其还要保持左手握刀平举的姿势，没过多久，她的手臂就开始酸麻颤抖，腰背也僵硬发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稳住。”沈砚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呼吸。吸气沉丹田，呼气贯刀尖。意守刀身，如臂使指。”
苏清桐咬紧牙关，努力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酸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刀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土地上。
火光将她倔强而专注的身影投在残破的土墙上，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倒下。
林小七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看着在寒风中咬牙坚持、挥汗如雨的苏清桐，又看看如同雕塑般静立一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监督的沈砚。
他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
夜色渐深，寒风呜咽。土坯房的残骸内，只有篝火在噼雳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沈砚冰冷简短的指令。
“举刀！稳住！”
“呼吸！”
“意守！”
“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