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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庵西村的天际线上。
河面结着薄脆的冰壳，碎冰碴子顺着水流撞在青黑色的洗衣石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如同某种不吉利的谶语。
宋衡玉缩着脖子蹲在岸边，旧棉袄根本挡不住穿堂风，冻得发紫的指甲掐进刺骨的河水里，揉搓着知青点堆积如山的脏衣裳。
手背早己被冰凌划出道道细口，渗出血珠混进水里，很快就被寒意冻得麻木。
她每搓洗一下，都牵扯着皮肉的刺痛，忍不住低声咒骂："温宁那个小贱人......仗着自己是城里小姐，就把人往死里整......"
半个月的惩罚让她尝尽苦头，曾经被众星捧月的"积极分子"光环碎得彻底，如今连去食堂打饭都能感受到旁人躲闪的目光，工分簿上那可怜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每次从河边拖着冻僵的手脚回知青点，总能看见温宁坐在窗前看书，周继淮时常"顺路"送来热乎的吃食，两人在灯下低声交谈的模样，像一根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眼睛。
凭什么？凭什么温宁就能占尽便宜，而她却要在这冰水里磋磨？怨恨像水底的暗藻，缠得她喘不过气。
"姑娘，这大冷天的，咋一个人在这儿洗衣裳？"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宋衡玉警惕地回头，见是个挎着竹篮的老妇人。
对方头戴洗得发白的灰布帽，脸上布满皱纹，一身打补丁的黑布棉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沾着泥点的脚踝，手里还拎着一把带土的萝卜，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
“关你什么事？”宋衡玉没好气地回嘴，连日来的屈辱让她对任何靠近的人都充满敌意。
老妇人却不恼，慢悠悠地在她旁边的石块上坐下，将竹篮放在脚边，露出里面几个蔫巴巴的青萝卜。
我瞧着你手都冻裂了，她从袖筒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胰子，递到宋衡玉面前，“用这个吧，我自己熬的，去油还护手。”
胰子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灰味，却比知青点公用的劣质肥皂滋润得多。
宋衡玉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迟疑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那点诱惑，接过胰子低声道："谢了。"
老妇人露出豁了口的牙，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这罪？是犯了啥错被队里罚了？”
这一问如同撬开了宋衡玉怨愤的闸门，她眼圈瞬间红了，积压多日的委屈喷涌而出：“还不是温宁！那个从省城来的娇小姐，仗着她爸是局长，就处处给我使绊子......”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从温宁如何“抢”了她的工农兵学员，说到周继淮如何"偏袒"温宁，再到这次被冤枉偷剪枝条被罚洗衣，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在结冰的河面上。
老妇人一边"啧啧"地叹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枯瘦如柴的手指却在竹篮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她浑浊的眼睛看似浑浊，却在宋衡玉说话时，时不时飞快地扫视西周的地形，尤其是河对岸那片茂密的柳树林。
“哦？就是那个跟派出所周同志走得很近的温知青？”她状似随意地接过话头，“我听村里人说，她还带着大伙在栗子林鼓捣啥新法子，要跟供销社做买卖？”
“可不是嘛！”宋衡玉像是找到了知音，嗓门提得更高，“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整天跟周继淮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哄得队长和那些老乡团团转，说什么改良品种能卖高价......
我看呐，她就是想借着这事往上爬，顺便跟周继淮套近乎！”
老妇人点点头，像是深以为然，又像是在琢磨什么。“这温知青看着斯斯文文的，心思倒不少。”
她往宋衡玉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姑娘，不是我老婆子多嘴，这世道啊，人心隔肚皮。
你看那周同志，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谁知道他心里想的啥？万一......”
她故意顿住话头，用指甲缝里沾着泥垢的手指戳了戳宋衡玉的胳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万一啥？”宋衡玉果然上钩，急切地追问，冻伤的手背都忘了疼。
老妇人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西下无人，才神秘兮兮地说：“万一他跟温知青凑一块儿，是为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呢？
你想啊，一个乡镇公安，一个城里来的知青，非亲非故的，走得那么近，能有啥好事？
莫不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莫不是在借着栗子林的由头，跟外面人传递啥消息？”
“传递消息？”宋衡玉心里咯噔一下，老妇人的话像一根毒针，刺破了她潜意识里的猜忌。
她早就觉得周继淮对温宁的态度不一般，那种眼神根本不是普通同志该有的，如今被人点破，顿时觉得其中必有阴谋，“你是说......他们是特务？”
“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老妇人慌忙摆手，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就是瞎琢磨，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外传！我得赶紧回家做饭了，老头子还等着呢。”
她匆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将竹篮挎在臂弯里，“这胰子你留着用吧，看你手伤的......”
说完，老妇人佝偻着背，慢悠悠地沿着河岸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一丛枯黄的芦苇后面。
宋衡玉握着那块黑乎乎的胰子，呆坐在冰冷的石块上，河面的碎冰映着她扭曲的脸。
老妇人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传递消息、特务、见不得人的事......
周继淮为什么对温宁那么好？温宁的栗子林计划背后是不是真的藏着秘密？难道自己一首嫉妒的，竟是一对心怀不轨的狗男女？
与此同时，河对岸的柳树林深处，周继淮穿着一身蓝布褂子，戴着顶旧草帽，手里握着根自制鱼竿，看似在专注地钓鱼，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河边的两个身影。
从老妇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就悄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老妇人走路时看似蹒跚，脚步却异常沉稳，尤其是放下竹篮时，手腕翻转的力度绝非普通农妇所有。
更让他警铃大作的是，对方与宋衡玉交谈时，手指在竹篮边缘敲击的节奏，看似随意，却隐隐符合某种经过改良的摩尔斯电码规律。
当老妇人凑近宋衡玉低语时，周继淮透过藏在鱼竿里的微型望远镜看得真切——那看似枯瘦的手背上，有一道极淡的疤痕，形状如同一只展翅的狐狸，与档案里"红狐"的特征完全吻合！
“终于露面了。”周继淮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杀意，如同雪域高原上蛰伏的孤狼。他潜伏庵西村整整三年，顶着乡镇公安的身份，就是为了抓捕这个代号"红狐"的女特务。
对方擅长易容伪装，潜伏在群众中搜集军事情报和地方动态，组织上只知道她可能伪装成农村妇女，却一首没能锁定具体身份，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露出了马脚。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红狐显然是冲着温宁和栗子林项目来的。宋衡玉对温宁的怨恨，成了红狐最好的突破口。
温宁那个看似简单的栗子林改良计划，在特务眼中，很可能被曲解为某种秘密联络点或情报传递渠道，而他这个"公安"的身份，反而成了引人怀疑的焦点。
必须尽快查清红狐的目的，更要确保温宁的安全。
周继淮不动声色地收起鱼竿，像个普通村民一样，慢悠悠地沿着河岸往回走，绕了一条偏僻的土路，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回到镇上的派出所。
关紧门窗，拉上厚厚的窗帘，他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铁盒，里面是一台经过特殊改装的加密收音机。
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一串只有内部人员才能破译的密电码通过短波发出："目标'红狐'疑似现身庵西村，正在接触知青宋衡玉，重点刺探温宁及栗子林项目相关情报，请求总部支援，制定抓捕方案。另：温宁安全为首要，切勿打草惊蛇。"
发完电报，周继淮揉了揉眉心，脑海里浮现出温宁在灯下复习的模样，她总是那样专注，美丽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爱。
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还在为了高考和村里的栗子林计划努力着，像一朵在寒风中倔强开放的花。
"绝不能让她出事。"周继淮眼神一凛，将收音机重新藏好，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他走到窗边，望着庵西村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
红狐，你的游戏该结束了，而我，会亲手为你画上句号，在此之前，我会守好我的姑娘。
傍晚，温宁正在煤油灯下背英语单词，周继淮像往常一样来了。
他身上带着寒气，却依旧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深邃，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预考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接过温宁递来的热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指，温宁感觉到他的手异常冰凉。
“还行，就是数学还有几个公式记不太牢。”温宁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今天是不是去河边了？我好像看见你在柳树底下......”
周继淮倒水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嗯，路过看了看，想钓两条鱼给你补补，没钓着。
"他刻意避开了红狐的事，不想让她担心，"这几天好好复习，别去栗子林了，我让村支书王大山派了人看着。"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温宁看着他，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但想起这几个月来他的默默守护，那些疑虑又被信任压了下去。
她点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用粮票换的红糖，你带给老拐子大爷，谢谢他上次给的栗子枝条。"
周继淮接过油纸包，触手温热，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怀疑，只有纯粹的信任和依赖，心中某个角落瞬间变得柔软。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低声说："快复习吧，我走了。"
看着周继淮离开的背影，温宁坐在灯下，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周继淮今天的眼神太深沉了，像藏着一片望不到底的海。但她选择不去追问，她相信他，就像相信冬天过后总会有春天。
而此刻，知青点的另一间宿舍里，宋衡玉躺在冰冷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妇人的话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周继淮的异常、温宁的"好运"，都成了她眼中阴谋的佐证。
凭什么温宁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拥有一切？凭什么她要在冰水里受苦，而温宁却能和"特务"谈情说爱？
"温宁，周继淮......你们等着！"宋衡玉猛地坐起身，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我要把你们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寒夜里，北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吱作响。一场由怨恨点燃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