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生1983

第9章 藤壶

加入书架
书名:
碧海潮生1983
作者:
介门虫先生
本章字数:
7254
更新时间:
2025-07-07

入冬的海风,像蘸了冰针的刷子,刮得人耳朵生疼。但叶辰的心窝子却像塞了块烧红的石头,暖烘烘、沉甸甸的。他坐在冷硬的石墩子上,小心地掀开墙角那个越来越满登登的粗陶罐子。

一束微弱的油灯光探进去:

几张簇新的大面额全国粮票(五市斤一张,二市斤两张,一市斤零碎两张),还有几张带着汗渍和海水气息的零碎毛票。这些硬纸片和薄纸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罐底。

上面压着一小卷用旧布仔细包好的碎票零钱(估计能凑个一两块)。

旁边小心地裹着一小包——红得油亮、散发着浓烈咸香的虾干碎!这是昨天用剩的小虾皮和今天赶海意外捞到的一小窝毛虾凑到一起,在灶膛余烬里慢慢烘烤干、碾碎做的虾粉!这东西撒在粥里饭上,味道提得不是一星半点!

角落里,几枚土鸡蛋安静地卧在最里层的干草窝里。

瓦罐边沿靠墙的位置,还竖着小半捆风干卷曲、呈现出紫黑色泽、摸着筋韧的紫菜。这都是精挑细选留下品质最好的存货。

旁边瓦罐里,大半罐灰黄色的籼米沉甸甸地压着底。旁边的粗盐罐子和油瓶子(新找了个小破陶瓶灌了剩的油)总算有了半满的模样。

总计结余(粗略估算):

粮票:十斤整有余!

存米:约五斤

粗盐:约一斤

食用油:小半瓶

珍贵副食:虾粉一小包(稀罕提鲜)、紫菜干小半捆、土鸡蛋五枚

手指划过那粗糙但充满财富意味的粮票票面,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海边礁石被潮水千百次冲刷后依旧稳固矗立的安心感,在胸腔里扎下了根。这堆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再是漂浮的希望,而是能压稳一条破船的木桩子。

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破窗纸“噗啦”作响。灶膛的余温早己散尽。他看着这西面透风、角落里还结着盐霜的破败石屋,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该换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了。 存老婆本?那好像还远得很,但现在这破房子,别说讨老婆,刮场大风都怕塌了顶!得有个像样的窝。

心里有了奔头,人都不一样了。赶海的劲头更足了几分。初冬的“鬼见愁”礁滩,冷风刺骨,浪潮带着更沉的力量拍打岩石,发出沉闷的轰鸣。但退潮后的礁石区,被海浪冲刷得格外干净,露出了更多平日里深藏水下的奥秘。

叶辰紧了紧单薄的旧袄子领口,招呼水生往另一片平时少有人走的陡峭崖石区去。那里水流大,浪凶,石壁常年被海水浸泡得黝黑滑腻。寻常渔民怕湿滑危险难立足,很少过去捡拾。

但叶辰不怕。他看中了那些石壁上密密麻麻吸附的玩意儿!如同给礁石披上了一层灰黑疙瘩的厚重铠甲——藤壶!

这玩意儿其貌不扬,壳厚肉少,撬起来也麻烦,供销社收购价不高。但叶辰清楚,这些东西处理好了,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最里面那点指头肚大小的“藤壶肉”,极其鲜甜,有“佛芽肉”的别名,懂行的老饕爱得紧!关键是量大!撬一天,够换几顿干饭!

“阿辰,这玩意儿长得跟石头瘤子似的,又不值钱……”水生看着叶辰拿着锈铁耙的尖端部分,当撬棍一样抵着石壁上的硬壳,费力地一块块往下撬,不解地嘟囔。水花冰冷地溅到脸上。

叶辰撬下一块附着着厚厚一层藤壶的礁石碎片,扔进脸盆。“这东西肉少壳厚,但量多又扎堆!”他看着水生,“供销社不收高价,但老刘头他们卖到县里小饭店,懂行的老板就爱这点鲜口!攒多了换粗粮薯干顶饿。”

水生似懂非懂,也学着他的样子,用耙子尖去撬那硬壳。一撬一滑溜!

“嘿!还挺难弄!”水生叫骂着,差点滑倒。叶辰赶紧扶了他一把,顺手指点他用力的角度和手腕的巧劲。这活儿靠的是手腕韧劲和巧力,不能一味蛮干。冰滑的石壁下挖凿,冷得手指僵硬,没点耐心根本不成。

一上午,两人手脚并用,在冰冷的水花和刺骨的海风里,脸盆里装了满满当当、还粘着碎石块和藤壶硬壳的“石头盔甲”。沉得很!收获颇丰,但代价是叶辰手上又磨出好几个血泡。

下午赶到老刘头摊子时,老头刚打发走一个挑剔的买鱼妇人。他瞥见叶辰盆里那堆硬疙瘩,眉头皱了皱,但还是慢腾腾过来翻拣。

他拿起一块,手指用力捏碎几个壳硬刺手的灰黑色藤壶壳,露出里面那一小点指甲盖大、黄白色带着点橘红边缘的蜷缩“肉芽”。闻了闻,凑近了看。

“……佛芽是不少……鲜气也有……”老头砸吧着嘴,语气拉长,显然想压价,“就是这……费劲扒拉撬一天的东西,壳多肉少……”他伸出一根手指头,“顶天儿……一斤粮票!还得搭上帮我把壳敲碎取肉的功夫!小伙子,不是我不地道,这东西真费神!”

叶辰心里有底。这堆藤壶品质上佳,出肉率不错。他笑了笑:“刘伯,这品相您老心里有数。肉芽小是小,可这点鲜是别的海货比不了的。县里张记小馆子的李老板,听说就好这口吧?您这敲碎剥肉的功夫,” 他指指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指,“我帮您!咱俩一起,快!”

老刘头被他说中心事,脸上那点刻意的为难松动了些。他看着叶辰手上确实磨出的血泡和老茧,又看了看这堆难得的鲜货,终于松口:“……行!你小子是肯下死力气的!再加半斤糙麦麸!换不换?”

“成交!”叶辰爽快应道。

两人蹲在老刘头油腻的小桌板旁,就着寒风,开始乒乒乓乓敲壳剥肉。叶辰动作麻利,忍着手上火辣辣的疼,撬得飞快。老刘头反倒成了打下手的。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把这堆藤壶处理干净,剥出了一大捧还带着海水冰碴子的鲜甜嫩肉。

当一斤粮票和一小布袋散发着谷糠和麸皮独特浓香的糙麦麸到手时,叶辰的十个手指头早己又红又肿,几个血泡全破了皮,在寒风吹拂下火辣辣地疼。但看着怀里这袋实实在在、能熬出浓稠暖粥的“硬粮食”,再疼也觉得值了。水生也分到了属于他那部分——几两麦麸和半斤粮票(叶辰坚持多给了他些麦麸让他拿回家煮粥),美滋滋地回去了。

十斤粮票……十一斤了!

叶辰把这笔新粮票仔细收进瓦罐深处,手指小心避开破皮的伤处,心里默默念叨。粮票的数字是冰冷的,但这十一斤票,每一张都像被这初冬海边刺骨的风、冰冷的海水、尖锐的藤壶壳和他手指上实实在在磨出来的血泡火辣辣地烙烫过一样。沉甸甸,带着盐味,也带着海风刮不散的暖。

天色擦黑,寒风吹得更紧。他推开门。墙角新添置的小石臼静静地蹲在那里。这玩意儿花了点钱(用半斤粮票加一点零钱从邻村老石匠家换的),但他觉得值!以后磨点虾粉、椒盐、干豆子方便多了。

锅里的杂粮粥(新买的糙麦麸加一点米)滚着稠密的泡泡,混合着虾粉(撒了一点点)的奇鲜咸香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刚把滚烫的粥舀进破陶碗里,就听到院门口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李阿香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粗陶碟子,里面是一块捣烂成泥状、碧绿色、散发着清凉药香的不知名草叶子糊糊。

“听水生说……撬藤壶手上都磨破皮了……”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晚风吹过的微颤。人站在没风能吹到的门框内里侧阴影处,并不进来,只把那碟子往前递了递,“乡下土方……车前草加点醋捣的……敷上凉快……伤口好得快……”她飞快地说着,眼神始终低垂,看着自己手里那碟小小的药糊糊,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尽力把那份小小的心意稳妥地送到。

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一点,飞快地掠过叶辰屋内那口冒着热气的小石磨磨口,又落到灶台上那瓶不再是空空如也的油瓶子上,最后落在他脸上。晚风吹散了她鬓角几缕没梳好的碎发,在那片阴影里,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柔和,脸颊上那点因为寒风吹过而起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像是被灶口的火光熏染过一样,透着一种属于海边女儿特有的淳朴温润。

叶辰微微一怔。磨藤壶把手弄破这事,他根本没当回事,回来也没提过,没想到阿香竟知道了。他伸出手,没去接那碟子,手指上破皮的地方在昏光下红得显眼。“一点小口子,不要紧……”

“拿着!”李阿香急了,声音拔高了一瞬又骤然降下去,带着点委屈又固执的哭腔,把那碟微凉的药糊几乎是塞进了叶辰摊开的手掌里。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磨破了皮、温热红肿的伤处,冰凉的药气瞬间刺得叶辰手上一哆嗦。

“凉!”他下意识低呼一声。

“……就是要凉!热了……毒气散不出来……”李阿香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羞赧和不容置疑的认真,人又往阴影里缩了缩。她抬起头,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叶辰,又飞快移开,月光下,她眼底似乎有微弱的水光一闪而过,随即被夜色更深地掩藏下去。

叶辰握紧了手里那碟清凉的药糊。冰冷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手臂,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簇温热的火苗悄然舔舐着冰冷的墙角。他看着那片阴影里渐渐隐去的纤细身影,耳边只剩下海风掠过屋檐、掠过院子里那根愈发结实顺溜的海带晾衣绳的呜咽声响。

低下头,目光扫过手里这碟精心捣烂的绿糊糊,再回头看着屋里小石磨安稳的轮廓,灶上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稠粥,角落里越来越厚实的粮票,手指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十一斤粮票。粮票一张张数出来的日子,石磨一圈圈碾出来的安稳,还有这带着海腥草药气的暖意,才是过日子该盘算的“老婆本”。盖房?得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垒。至于老婆嘛……等这石屋垒起来,石磨磨出来的粮食堆满仓,海带绳上能挂起崭新的被单衣裳……该来的,总会在滩涂退尽的海潮后,露出它安稳的模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数着粮票,一块块撬着藤壶,一碟碟地收着门边的草药暖意,扎扎实实地,往前挪。

真好。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