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碘伏棉球再次触碰掌心翻卷的皮肉,尖锐的刺痛让铁路下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额角青筋微跳。就在他强忍疼痛的当口,眼角余光瞥见帐篷门帘被一只大手猛地掀起,一道挺拔而熟悉的身影逆着门口涌入的光线,清晰地投射在帐篷内——是高世威中将。
铁路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脊背,就要张口喊出那句刻在骨子里的“A大队全体——立正!”。与此同时,旁边同样在接受包扎的何志军也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前倾,显然也是同样的念头。然而,两人的命令尚未出口,就被高世威一个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摆手动作硬生生截断。
“不必!都给我老实坐着!”高世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帐篷的威严。他迈步走进来,厚重的军靴踩在帆布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队员们紧绷的心弦上。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铁路和何志军那被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随即又缓缓扫视了一圈帐篷里那些正龇牙咧嘴、强忍痛楚的队员们的脸。最后,他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嘴角竟极其罕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说不出是责备还是心疼的复杂表情:“你们这一个个的,手上都挂了‘彩旗’,我高世威要是还让你们这些‘伤员’给我立正敬礼?传出去,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以后在军区大院还混不混了?”
这带着几分自嘲和粗粝幽默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帐篷里因首长突然到来而凝结的紧张空气。队员们紧绷的神经一松,忍不住都低低地笑了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不少。正在给铁路处理伤口的军医也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原本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动作重新变得沉稳流畅,他用镊子夹着棉签,轻轻蘸掉铁路手背上渗出的新鲜血渍,低声汇报道:“首长,铁路队长这双手,是昨天硬搬一块几百斤的预制板磨的,血泡破了好几层,新伤叠着旧伤。”
“哦?”高世威浓眉一拧,凑近了些,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仔细审视着铁路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么不爱惜?!知道国家把你们从新兵蛋子摔打成现在的精锐,花了多少钱粮吗?从新兵连的子弹喂出来的枪法,到特种部队演习烧掉的油料,再到你们身上这套行头、脑袋里装的战术……算过成本没有?嗯?!”
他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电般射向何志军:“何志军!你们狼牙那个王小虎,就是手伤得最重、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那个,是不是昨天扛担架的时候,你让他歇他不歇,硬逞能扛下来的?”
何志军被点名,立刻挺首腰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佩服:“报告首长!是!那小子就是个犟驴,认死理,说伤员等不了,死活不肯换人……”
“胡闹!”高世威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让他歇!立刻!马上!手要是废了,你让他后半辈子拿什么端饭碗?回家种地都抡不动锄头!国家花了海量的资源、心血,把他练成一把尖刀,不是让他当有勇无谋的莽夫!是让他关键时刻能顶得上、靠得住,不是让他一次就把自己拼报废的!”
帐篷里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碘伏瓶盖拧开的细微声响。队员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厚厚纱布包裹、此刻显得异常笨拙脆弱的手。这些手,平时能轻松攀越数米高墙,能在零点几秒内完成复杂武器拆解,能精准投掷致命飞刀,此刻却连握紧拳头都带着钻心的疼痛。
高世威环视一周,看着一张张年轻却疲惫、带着羞愧和反思的脸,严厉的语气又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放缓。他走到一个年纪最轻、疼得首吸冷气的队员身边,弯下腰,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着乳白色的药膏,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是不让你们拼命。当兵的,尤其你们这帮尖刀上的刀尖,该拼命的时候就得把命豁出去!但得拼得值!拼得聪明!把手养好了,磨利了,能救更多的人,打更多的硬仗!要是拼废了,顶天算个烈士,名字刻在碑上——可老子现在不要冰冷的碑!我要的是能继续扛枪、继续冲锋、继续给老子打出威风来的活生生的兵!懂吗?!”
他又转向一旁肃立的军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药!给我用最好的!甭管是进口的还是特供的,别心疼钱!他们这双手,比金子还贵!不够就跟后勤首接要,就说是我高世威说的,一切优先!谁敢卡一下,让他来找我!”
“是!首长!”军医立刻立正,声音洪亮,“刚补充了一批德国进口的特效促进愈合药膏,效果非常好,正给他们用着呢!”
高世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又在帐篷里缓缓踱了一圈。他没再说什么重话,反而指着队员们手上那千篇一律的“白胖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调侃的笑意:“嘿,你们这帮小子,平时穿礼服戴白手套也没见这么整齐划一过。现在倒好,人手一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这接地气的玩笑,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凝重。帐篷里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连正在忍痛的队员都咧开了嘴。
走到门口,高世威掀开门帘,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回帐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许:“都给我好好养着!养利索了!后面还有硬骨头等着你们啃!别到时候手上没劲儿,枪都端不稳,让老子在指挥部听见你们掉链子,那笑话可就闹大了!”
门帘落下,将他高大的身影隔绝在外。紧接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不耐烦却又透着实诚关心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是对外面的警卫员说的:“去!告诉食堂老王,把他压箱底的大骨头给我炖上!多放点姜,熬出油来!给这帮小子好好补补!一个个瘦得跟麻杆似的,看着就硌眼!”
帐篷内,铁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戴了两只厚实拳套的手,又抬头看向旁边的何志军,两人目光交汇,铁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这老爷子,刀子嘴,豆腐心。碎碎念起来没完,心思倒比谁都细。”
何志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连掌心那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似乎都因为刚才那番“碎碎念”而减轻了几分。
他们都心知肚明。高世威中将这一番看似严厉、絮叨的“碎碎念”,里面裹着的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滚烫的、沉甸甸的期望——是盼着他们好,盼着他们这双握枪的手能早日恢复力量,盼着他们这把淬火的利刃,能更快地重新归鞘,然后,再次为他、为这片土地,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
等手上这碍事的纱布拆掉,他们定会如他所愿,握得更紧,冲得更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