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坡下的死寂被刻意压抑的沉重呼吸声打破。篝火余烬里最后一点红光挣扎着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灰白烟气,混在清晨冰冷的薄雾中。老孙头卷好一点烟丝,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滚,再吐出来时,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睡够了?睡够了就滚起来!南边的火坑,还得往里跳!”
没人应声。赵铁柱依旧死死盯着南方天际那几抹被晨曦稀释、却依旧狰狞的暗红烽烟,仿佛要用目光烧穿那千里阻隔。钱老黑脸上的刀疤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他沉默地紧了紧腰间的旧刀带,皮革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李大眼和孙石头低着头,机械地收拾着地上的行李。前几天关于南边炼狱的对话,像冰冷的铁拳,狠狠的砸在每个人心头。
李承泽默默扶起小雨(小石头)。小雨拄着木拐,畸形的左腿微微颤抖,宽大的男孩衣裤沾满了露水和尘土,小脸上刻意涂抹的锅灰被汗水冲刷得更加斑驳,那双大眼睛里,除了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她看了看沉默压抑的老兵们,又看看哥哥紧抿的嘴唇,最终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那根粗糙的木拐。
队伍再次蠕动在官道上。南下的流民潮如同浑浊的泥石流,裹挟着绝望的气息,推挤着他们前行。空气里的味道越来越复杂——汗臭、牲口粪便的骚臭、劣质柴火的烟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令人不安的焦糊气,随着风向的改变,越来越浓烈。
绕过一道低矮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让走在最前面的王五猛地停下了脚步!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骤然凝固的石像,握着短矛的、缺了两指的手背,青筋瞬间贲起!
李承泽心头一紧,紧走两步越过王五的肩头望去——
官道在此分叉,一条继续向南,另一条则蜿蜒通向不远处山坳里的一片……废墟!
那己经不能称之为村落!入目所见,只有一片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断壁残垣!如同被巨兽蹂躏、又被天火焚烧过的疮疤,丑陋地烙在枯黄的山坳里。几根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房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残存的土坯墙壁上,布满了刀砍斧劈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瞬间变得无比浓郁、刺鼻,其中还混杂着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烧焦的恶臭,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死寂。除了风声呜咽着穿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再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声响。一种比槐树林更彻底、更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官道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
“呕……”李承泽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干呕,是队伍里一个年轻的流民,脸色惨白如纸。
王五没有回头,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扫视着那片死地。老孙头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几个老兵几乎是本能地、悄无声息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最警惕的状态。
“走…绕过去?”李大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不想靠近那片地狱。
“绕个屁!”老孙头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官道穿村过!这是必经之路!绕道翻山?碰上土匪野狼,死得更快!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刀出鞘!王五,前头开路!眼睛放亮点!”
王五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短矛稍稍抬起,矛尖斜指前方,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踩在官道厚厚的浮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李承泽搀着小雨,紧随其后,能清晰地感觉到妹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用力握了握小雨冰冷的小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全是冷汗。
队伍如同一条绷紧的弦,缓缓地、极其谨慎地踏入了这片刚被蹂躏过的死亡之地。
焦糊味和血腥气浓烈得令人窒息。脚下的土地滚烫,踩上去能感觉到灰烬的余温。目光所及,触目惊心。
倒塌的茅草屋顶下,焦黑的梁柱压着同样焦黑蜷缩的人形,分不清男女老幼,只有扭曲的姿态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一面半塌的土墙下,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老妪瘫坐在冰冷的灰烬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己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小小一团的焦黑物事。她满头白发凌乱,沾满烟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没了…全没了…三丫…我的三丫…” 声音嘶哑微弱,却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远处,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仰面朝天倒在路中央,胸膛被利器整个剖开,暗红发黑的内脏流了一地,引来几只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不远处徘徊,绿油油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尸体,却又忌惮着这群闯入的活人,发出低沉的呜咽。
“唔…啊…好疼…”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从路边一堆半塌的土坯和茅草废墟里传来。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李承泽的脚步猛地一顿!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那堆散发着焦糊和血腥味的瓦砾缝隙里,隐约露出一只沾满黑灰和干涸血迹的手!那手指黢黑,微微蜷曲着,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有人!还活着!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涌上李承泽的心头!他想冲过去,想扒开那些沉重的土坯和烧焦的梁木!想看看那下面压着的,是孩子还是老人?想给他一口水喝!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刹那,一只缺了两指、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量之大,如同铁钳,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
李承泽愕然回头,对上王五那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王五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警告。
“哥…”小雨(小石头)也看到了那只废墟下的小手,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手紧紧抓住李承泽的衣角,带着哭腔小声哀求,“哥…救…”
李承泽的心像被那只小手狠狠攥住了!他看看妹妹含泪的眼睛,又看看王五冰冷无波的眼神,再看向那只在废墟缝隙里微微抽搐、渐渐变得无力的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废墟上的寒气,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灰烬,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看那处废墟!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走!”老孙头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别回头!看了也白搭!救不了!乱兵刚过,指不定还在附近!想死就留下!”
队伍沉默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继续前行。老兵们的脸色比地上的灰烬还要难看。钱老黑脸上的刀疤扭曲着,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发白。赵铁柱死死盯着路边一具被野狗撕咬掉半张脸的年轻妇人尸体,那妇人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暗红……赵铁柱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恐惧!他想到了自己远在南方的妻儿!他猛地别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李大眼低着头,脚步踉跄,几乎不敢再看路边的惨状。孙石头则如同失了魂,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挪动脚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连小雨(小石头),在最初的惊恐和哀求后,也渐渐沉默下来。她不再看那废墟下的手,不再看路边扭曲的尸体,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烬的破鞋尖,拄着木拐,一瘸一拐地紧紧跟着哥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曾经有过的惊恐、茫然、甚至泪水,此刻都如同被这浓重的死亡气息冻结、覆盖,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她小小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颤抖,似乎己经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对这个世界无边绝望的无声控诉。
穿行在这片刚刚被战火和屠刀犁过的焦土上,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灰烬和尚未凝固的血泊里。呻吟声、哭泣声(来自废墟深处某个未被发现的角落)、野狗贪婪的啃噬声、苍蝇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交织成一曲比死寂更令人崩溃的死亡哀歌。空气中弥漫的焦臭、血腥、内脏的腥臊和排泄物的恶臭,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拐点地的笃笃声,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每个人的眼神都失去了焦距,瞳孔深处映着焦黑的断壁、扭曲的尸体、凝固的血污……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映进去。震惊、愤怒、悲伤、恐惧……这些激烈的情绪,在极致的惨烈面前,仿佛都被瞬间抽干、碾碎,只留下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麻木。
这就是乱兵过境。如同巨大的筛子,粗暴地筛过大地,留下的是无法言说的破碎与死寂。而他们这些侥幸从筛孔中漏下的蝼蚁,只能踏着同类的尸骸,带着满身的灰烬和麻木,继续爬向那同样烽烟弥漫、未知生死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