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熔炉,将最后的余烬泼洒在张家坳上空,染得天际一片病态的橘红与铁青交织。老宅的院子里,旅珀像只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地绕着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桃树打转。脚下的青苔被他踩得泥泞不堪,可他浑然不觉。表哥张雾浔和金元哥深入后山坳己经好几个小时了,天色越来越沉,那被禁忌笼罩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狰狞,像一头蛰伏的、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巨兽。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婆…阿婆!”旅珀终于忍不住,小跑着冲向坐在堂屋门槛上、默默望着西山方向的阿婆。他声音带着交急,小脸煞白,眼睛里盛满了无助和恐慌,“我哥他们…他们还没回来!天都快黑了!阿婆,您想想办法啊!您不是会…会保平安的吗?村头李爷爷说过,您年轻时候给人看事,可灵验了!”
阿婆没有立刻回答。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根油光锃亮的深褐色老竹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穿透渐浓的暮霭,死死钉在后山坳那片翻涌着不祥阴影的方向。布满沟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沉甸甸的忧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她何尝不担心?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一头扎进了连她这个活了快一个世纪的老婆子都讳莫如深的死地!根生的惨状,那半截染血的断鞭,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唉…” 一声沉重得如同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叹息,从阿婆干瘪的嘴唇里溢出。她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松弛的旧弓。“珀珀,”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扶阿婆一把,去…山脚那破庙看看。”
旅珀闻言,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阿婆瘦骨嶙峋的胳膊。入手是硬邦邦的骨头和松弛的皮肤,带着老人特有的微凉。他能感觉到阿婆身体的轻微颤抖,那并非虚弱,而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着的焦灼。
“哎!好!阿婆您慢点!”旅珀用力点头,搀着阿婆,迈着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朝着村外、后山山脚的方向走去。老竹拐杖敲击在布满碎石的村道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孤独而执着,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木鱼,驱不散那沉甸甸的阴霾。
通往山脚的土路在暮色中蜿蜒,路旁的野草疯长,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无数窥伺的鬼爪。风不知从哪个山坳缝隙钻出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泥土草木过度发酵的微醺气息,吹得人脊背发寒。越靠近山脚,那股源自后山深处的、混合着陈腐与某种难以言喻腥甜的气息就越发浓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暮霭中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破败的庙孤零零地杵在山脚拐角处,小半边墙早己坍塌,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歪斜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苔藓,像一块溃烂的皮肤。半扇腐朽的木门歪斜地挂着,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如同垂死者呻吟般的声响。
旅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扶着阿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庙内比外面更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里面破败的轮廓:散落的朽木、厚厚的积尘、无处不在的蛛网……还有,在靠近那尊令人心悸的高台石像基座前的地面上——
三根细细的、颜色深褐的香根!
它们静静地插在厚厚的灰尘里,残留着燃烧过的痕迹,顶端是灰白的香灰。
阿婆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三根香根的瞬间,猛地亮了一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紧绷到极致的线条似乎稍稍松弛了一瞬,紧绷的下颌线也缓和了些许。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后怕。
“还好…还好…”阿婆的声音很轻,几乎只剩下气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存在低语,“这两个死孩子…总算…总算把阿婆的话听进去了一点…”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拐杖光滑的头部,指节微微放松。没有这三炷香,事情恐怕会比现在棘手百倍。这破庙里的“那位”,可不好说话。
然而,阿婆眼中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她松开旅珀搀扶的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独自走向那三根香根前。她没有看高台上那尊在昏暗中更显神秘莫测的白玉石像,仿佛刻意避开那只仅存的、冰冷的独眼。旅珀紧张地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觉得金元哥今天上午回来的时候讲的都是骗他的,因为他觉得庙内的空气比外面更沉、更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石像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不看,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源自高台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仿佛穿透了昏暗,落在他和阿婆身上。
阿婆在香根前停下。她没有跪下,只是佝偻着腰,站在那里,像一棵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枯树。然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探进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蓝色补丁的斜襟布衫最内侧的口袋里。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郑重,仿佛在掏取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东西。
旅珀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婆的手。
终于,阿婆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褪了色的靛蓝色粗布层层包裹起来的物件。那布包裹得异常严实、仔细,边缘被得起了毛边,显然年代久远。阿婆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层、又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着布包上的结。
随着最后一层粗布被揭开,旅珀的瞳孔骤然收缩!
躺在阿婆枯瘦掌心上的,是一颗牙齿!
但绝非人类的牙齿!
它长约三寸,形状弯曲如新月,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如同古玉般的象牙黄色,表面光滑莹润,仿佛被了千万遍,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然而,这温润只是表象。旅珀一眼就看出,这牙齿的尖端异常尖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寒光,根部则异常粗壮,带着明显的、用于撕裂和穿刺的锯齿状结构!这绝不是食草动物的臼齿,更非寻常猛兽的犬齿!它散发着一股极其古老、极其凶戾的气息,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底发寒,仿佛灵魂都要被那尖锐的弧度刺穿!它像……像某种早己灭绝的、传说中的顶级掠食者的獠牙!旅珀的小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