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天曌岩,李昭儿跟随一支较大的难民队伍,正艰难跋涉在栈道连缀的险要之处——猿猱渡。这里栈道年久失修,木板腐朽松动,下方涧水奔腾怒吼,声若惊雷,寻常飞鸟都难以逾越。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和惊恐的喊叫: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把盐货留下!”
只见七八个凶神恶煞、手持短刀木棍的汉子,从栈道上方一块突出的巨石后冲出,凶蛮地拦住了一队正在小心翼翼挪动、背负沉重盐包的盐商驮队!这是盘踞山中的盐枭,专趁乱世劫掠弱小商旅。为首的疤面汉子一把揪住一个试图护住盐袋的老盐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爷爷们缺盐少粮,借点盐用用!” 疤面男狞笑着,伸手就去拽盐袋。
驮队护卫的几个壮丁虽有勇气,但被堵在狭窄栈道上,武器施展不开,且寡不敌众,一时间僵持慌乱,更危险的是人群拥挤推搡,腐朽的栈道吱呀作响,随时有崩塌坠崖的风险!整个队伍前进受阻,后方难民也惊恐骚动起来。
李昭儿就在驮队后方不远处。她眉头紧锁,目光迅速扫过眼前险局:狭窄的栈道、脆弱的根基、凶悍的盐枭、拥挤的人流、下方深涧……强拼硬闯,死伤必重!
就在一个盐枭粗暴推搡导致一个盐袋散开、白色盐粒簌簌落入下方深涧时,李昭儿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昨日傍晚歇息时,那位话多的老盐工曾唉声叹气:“唉,这鬼天气,看着又要下雨了!我们这盐可经不起沾水,一沾就消了!”
她猛地抬头望向天空!果然,刚才还透着微光的峡谷,此刻己被快速移动的乌云笼罩!凉飕飕的山风带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一场骤雨迫在眉睫!
李昭儿不再犹豫,她挤上前几步,用尽全身力气,以自己最粗哑、最惊恐的少年嗓音对着驮队和盐枭尖叫道:
“不好了!雨!快下大雨了!你们的盐!盐要化完了!!!”
这声尖叫充满了惊恐和急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些盐枭!所有人都本能地抬头看天!
就在这一刹那!
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峡空!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在狭窄的山谷中剧烈回荡!地动山摇!
哗啦啦!——几乎是同时,冰冷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
“妈的!晦气!” 疤面盐枭被这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再低头一看,手下抢来的几袋盐暴露在暴雨中,珍贵的盐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雨水冲走、融化!这可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硬通货!
“快!抢盐!别让雨化了!” 盐枭们瞬间慌了神!再也顾不得抢劫和伤人,手忙脚乱地去拉扯盐袋,试图用身体去遮挡雨水,甚至互相推搡争抢剩余的干盐,场面混乱不堪!
“趁现在!快过去!” 李昭儿立刻朝着被吓呆的盐商驮队和护盐的壮丁大喊。
领头的盐商老掌柜如梦初醒,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出声提醒的脏兮兮小乞丐,立刻低吼:“走!快!” 驮队乘机用力推搡开挡路的盐枭,加速通过这段最危险的栈道,将混乱争夺盐袋的盐枭们甩在了身后。后方的难民队伍也紧跟着快速通过。
一场迫在眉睫的血光之灾和栈道崩毁的大惨剧,竟被一场及时的暴雨和一声精准的点破化解于无形。
雨势太大,无法行进,前方栈道拐角处,恰好有一个依山开凿的小小石凹,如同天然屋檐,勉强能遮蔽风雨。众人狼狈不堪地挤了进去。盐商老掌柜特意招呼李昭儿坐到靠近干燥岩壁的地方,递给她一块硬饼,感激道:“小兄弟,方才多亏了你急智!不然我等命丧于此也未可知啊!”
李昭儿接过饼,默默摇头,小口啃着。就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她的目光与石凹最深处、一个静静靠壁而坐的身影相遇。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早己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出一种清瘦到近乎嶙峋的轮廓。他约莫西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线条硬朗,下颌蓄着稀疏的短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古井,却又似乎蕴藏着洞悉世情的智慧光芒。他神态安详,虽面带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病容,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洒然气度。
他看着李昭儿,嘴角竟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淡、却仿佛穿透一切伪装的笑意。
大雨滂沱,砸在岩顶和栈道上,水声如沸。盐商和难民们忙着整理被淋湿的行李,嘈杂一片。那位道人却轻轻抚平沾了泥点的道袍下摆,对李昭儿温和地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竟压过了嘈杂的雨声,清晰地传到李昭儿耳中:
“小友方才一声断喝,暗合天象,顺势而为,化戾气于无形。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机锋,实属难得。”
李昭儿心头一凛,这人目光好犀利!“暗合天象”、“顺势而为”,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评价!她忙低下头,用粗哑的嗓音掩饰:“道…道长过誉了,我就是…就是怕下雨盐化了,他们抢了也白抢。”
道人仿佛看穿她心底的紧张,笑意更深,却不再追问,只是缓缓道:“小友眼神清亮,慧根深种。这蜀山险道,风雨如晦,能在此相逢,亦是缘法。贫道陆栖梧,一介方外之人。
雨势渐小,众人准备重新上路。盐商老掌柜再次向李昭儿道谢,见此,陆栖梧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转向李昭儿。
“这位小友,”他语气笃定,目光如能洞察肺腑,“你随众人奔蜀,可是认为那泰朝小王郭茂所据之蜀地,乃避祸安生之所?”
李昭儿心中一颤,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陆栖梧遥望锦州方向,目光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疏离与悲悯:
“蜀地富饶,天险可恃,此诚然也。然郭茂其人,守户之犬耳,志只在割据一隅,图一时安逸,毫无吞吐天下之志。其国号泰,看似祈愿太平,实则不过画地为牢。若以此地为归宿……”他微微摇头,语气转回李昭儿,“贫道观你心气,绝非池中之物。这蜀地的繁华安宁,只会消磨你的锋芒,困锁你的羽翼,最终令明珠蒙尘。”
他收回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力凝视李昭儿:“你的星图,你的归处,在西方。”
“西方?”李昭儿茫然,“道长是说……?”
“河西。”陆栖梧清晰地说道,“那里有千里黄沙砺其筋骨,有铁血寒霜锻其魂魄,有龙兴之地隐其锋芒,那里才是你斩断枷锁、印证天道的起点!”
最后,陆栖梧向李昭儿伸出手,宽大的道袖在微风中轻拂,发出邀约:
“贫道此番,正是应一位挚友之请,重访河西故地。此去路途艰远,更甚蜀道,却可一观这天地真正的雄浑气象,体悟大道于苍茫之中。小友若愿意抛却这虚幻的蜀地桃源,随贫道同行西行,或许能在那黄沙尽头,看到你心中所问之天道,究竟该落在何处。”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与脚下深邃的蜀道山谷,与头顶逐渐显露的青天遥相呼应。那“河西”二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昭儿因母丧国亡而一首盘踞在心中的迷茫,更与某个潜意识里模糊的指引微妙地契合。
看着陆栖梧那双澄澈智慧的眼睛,感受着他身上那股虽带病容却让人无比安心信任的气息,李昭儿想起了父亲,想起那份深埋在骨血里的坚韧和寻求光明的本能。
她没有问为什么是河西,也没有去想此去有多艰难,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犹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坚定,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陆道长,我愿意跟你去河西!”
刹那间,云开雾散,一道天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栈道上,也映亮了陆栖梧脸上的赞许笑容和一老一少即将踏上的,那条通往大漠风烟的、艰险而充满无限可能的新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