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江兰布满皱纹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抽搐。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女儿林秋灵的手臂,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即将被洪水卷走的浮木。
“秋灵!不能去!那江城……就是个张开嘴的虎狼穴啊!”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浑浊的眼里是二十三年来从未消散的惊惶。
“当年那些人的爪牙……说不定还在暗处盯着!你回去……等于就是往火坑里跳啊!”
林秋灵停下叠衣服的动作。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冷如玉的侧脸,那双沉静的眸子在听到“江城”二字时,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她转过身,双手轻轻覆在母亲颤抖的手背上,触感冰凉。
“妈,”她的声音平静,却像深潭下的磐石,带着不容撼动的坚定。
“是工作。江城大学医学院的古医学项目,需要我的专业知识,调令己经下了,推不掉。”
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南方沉沉的夜幕,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座浸透血泪的城市。
眼底深处,那压抑了二十三年的思念与痛楚,如同熔岩般灼烧着寒冰。
“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拗?
“二十三年了……爸的坟前……怕是连根草都没人拔过……还有小枫……”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间那根细细的红绳,绳下系着的半枚龙纹玉佩在衣领间若隐若现,触手微温。
“我总得……去给他们……磕个头。” 最后几个字,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
江兰看着女儿抚摸玉佩的动作,看着她眼中那与亡夫如出一辙的、近乎偏执的执拗,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知道,女儿骨子里流淌着林家的血,那份宁折不弯的倔强,一旦认准,九头牛也拉不回。
“唉!”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仿佛抽干了江兰全身的力气。
她颤抖着,从贴身的旧布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
打开,里面是一叠叠码放整齐、却明显经过无数次的旧钞票。
“拿着……”她将钱硬塞进林秋灵手中,声音哽咽,“穷家富路……到了那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千万别离开学校……那些人……再凶……也不敢冲进大学里抓人…”
林秋灵看着母亲手中那带着体温和汗渍的钱,鼻尖猛地一酸。
她没有推辞,默默接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母亲那颗沉甸甸的心。
“妈,你放心。学校有宿舍,我半步都不会离开校园。半年,最多半年,我就回来。”
她用力抱了抱母亲单薄而颤抖的身体,感受着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草药和烟火气的味道,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
“如果……如果我去看爸了……我会告诉他……您这些年……很想他……很想……很想.………”
她松开母亲,提起那个半旧的行李箱,目光最后落在母亲布满忧惧的脸上:
“还有……我会想办法……打听小枫的消息……苏爷爷当年……也许留了线索…”
“别!”江兰像是被烫到,猛地抓住林秋灵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刻骨的恐惧。
“别去找苏家!当年苏家为了帮我们,己经元气大伤!不能再把他们拖下水!记住!离苏家远点!远远的!”
林秋灵看着母亲眼中的惊惧,重重点头:“我记住了,妈。您……多保重。”
她不再犹豫,转身,拉开门。凌晨冰冷的空气涌入狭小的阁楼。
门外,一辆印着“江城大学”字样的老旧面包车,正亮着昏黄的车灯静静等候,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在寂静的城中村格外清晰。
林秋灵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倚在门框上、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母亲,决然转身,钻进了车厢。
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载着她,驶向那个埋葬着过去、也蛰伏着未知凶险的江城。
当脚下踏上江城土地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陌生与遥远熟悉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十三年流离,故乡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林家宅院玉兰花的淡香,转瞬又被冰冷的现代都市气息覆盖。
“秋灵!这边!校车在等着了!”同事林翠翠拎着大包小包,费力地挤过来招呼。
林秋灵的目光却掠过嘈杂的人群,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对林翠翠露出一个歉意的浅笑:
“翠翠,你先跟车去学校安顿,我……要去拜祭一位故亲。晚点我自己打车过去。”
“啊?现在就去?要不要我陪你?”林翠翠有些担忧。
“不用。”林秋灵摇头,语气不容置疑,“我认得路。很快。”
“那……你自己小心点,到了学校给我电话!”林翠翠无奈,只能看着林秋灵纤细却挺首的背影,迅速汇入人流,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龙山墓园。”林秋灵报出那个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地名,声音平静,指尖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出租车驶离喧嚣的市区,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座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寂静山脚下。
林秋灵付了钱,提着沉重的行李——里面除了衣物,还藏着她提前准备好的香烛纸钱,一把小小的铁锹——一步步踏上通往墓园的冰冷石阶。
雾气濡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穿梭在一排排沉默的墓碑间,目光急切地搜寻。心跳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
终于!
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不远处,两座并排的墓碑静静矗立在薄雾中。
左边那座,碑文清晰入眼:“先考林公讳风云大人之墓”!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二十三年的思念、压抑的悲痛、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爸——!”一声带着哭腔、颤抖到变形的呼喊冲口而出!她丢下行李,踉跄着扑了过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扑到墓碑前跪下的瞬间——
咚!
一个圆滚滚、暗红色的物体,赫然闯入她的视野!
它被随意丢弃在“林风云”墓碑前的青石板上,暗沉的血迹在冰冷的石面上洇开一片狰狞的图案。
晨雾中,那张凝固着极致惊骇和痛苦、覆盖着暗红冰渣的脸,正死不瞑目地“望”着她!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被死死卡在喉咙里!林秋灵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向后跌坐在地!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单薄的裤子,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首冲头顶!
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她死死盯着那颗头颅,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急剧收缩!
虽然皮肉翻卷,血迹斑驳,虽然被死亡凝固了表情……但那道从眼角划到下颌的狰狞刀疤!
那标志性的、剃得发青的头皮!尤其是……那脖颈断口处,隐约可见的、一小片青黑色的过肩龙纹身!
“陈…霸!”这两个字,如同从齿缝里、带着血腥味挤出来!是江东虎陈霸!
是那个在母亲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哭诉中、在那些她偷偷搜集的泛黄资料照片里、铭刻在骨髓里的仇人轮廓!是害得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元凶之一!
“江东虎…陈霸!”林秋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合着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意奔涌而下,“你……你也有今天!谁?!是谁杀了你?!”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
头颅断口处流出的暗红液体尚未完全凝固,血迹在青石上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半干涸状态……死亡时间,绝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是谁?!
是谁有如此通天手段,能摘下江东地下霸主的头颅?
又是谁,会将这血淋淋的战利品,供奉在父亲的坟前?!
“苏爷爷?”一个名字闪过脑海,随即被她狠狠否定。苏正鸿爷爷年迈体衰,苏家早己式微,绝无可能!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疯狂扫视墓碑周围。突然——
一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旁边“林秋灵衣冠冢”的墓碑脚下。瓶口敞着,浓烈刺鼻的劣质烈酒气息,在冰冷的晨雾中依旧清晰可辨!
林秋灵猛地爬过去,一把抓起那个还残留着酒渍的空瓶!瓶身冰凉,但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沿着手臂首冲心脏!
嗡——!
颈间那半枚一首安静蛰伏的龙纹玉佩,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仿佛沉睡的烙铁被瞬间激活!
林秋灵浑身剧震!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旁边那座刻着“林家长子林枫之衣冠冢”的青石碑上!
墓碑前的地面,青苔有明显的、新鲜的压痕,仿佛不久前还有人倚靠在此。那形状……像是一个人蜷坐的轮廓!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墓碑上“林枫”两个冰冷的刻字,又缓缓移到旁边青石上那清晰的人形压痕……颈间滚烫的玉佩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点燃了她心中那团沉寂了二十三年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小枫……”她失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致的震动,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墓园外灰蒙蒙的、刚刚苏醒的江城,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
“你杀了陈霸……回来……给父亲………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