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凯听着李并泣血般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皇帝死了,太子死了,宗室凋零,重臣陨落,大军覆灭,百姓罹难……一幅幅血与火的残酷画卷在他脑中不受控制地翻腾。
那“逍遥王爷”的幻梦,被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一股巨大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遗产”压垮的窒息感。
他需要空间,需要时间,需要……把这团乱麻塞进脑子里的信息理清楚,哪怕只是一点点。
“知道了。”
秦凯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空洞的疏离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情绪风暴。
他挥了挥手,动作有些僵硬:“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这平静到近乎死寂的语气,让跪在床边的李并微微一怔,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李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叩首,将那份象征着国祚重担的印玺小心翼翼地放在秦凯触手可及的床边矮几上。
“是,殿下……万望殿下……保重贵体。”*
李并的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无尽的悲凉。他艰难地站起身,身形佝偻,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银甲少女李芸儿和年轻将军秦恳也立刻恭敬行礼:“是,殿下!” 两人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三人默默退出了这间简陋却承载着巨大压力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咔哒。
门扉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室内外两个世界。
“秦恳!”
几乎在门关上的瞬间,刚才在秦凯面前还保持着恭敬姿态的李芸儿猛地转身,清丽的脸庞上瞬间布满了寒霜!
她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门口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矗立的秦恳,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怒意:
“你这禁卫军统领——是怎么当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责备。
“李大人情绪激动,忧心国事,我能理解!但他未经通传,强行闯入殿下养伤静室,万一惊扰了殿下伤势,万一……万一这‘关心’背后藏有歹意呢?!”
她刻意加重了“歹意”二字,眼神冰冷地扫过秦恳。
秦恳面对这凌厉的质问,依旧保持着军人的挺拔姿态,只是微微低下头,声音沉稳而恭敬,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芸儿大人息怒。李大人身份特殊,乃先王钦定托孤重臣,德高望重。如今殿下己是王位第一继承人,国之柱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李大人心急如焚,欲亲眼确认殿下安危,情急之下,卑职实在不敢,也无力强行阻拦。”
“情急之下?不敢?”
李芸儿冷笑一声,向前踏了一小步。尽管她的身高仅及秦恳胸口,但那骤然爆发出的凛冽气势,竟让魁梧的禁卫统领都感到一丝无形的压迫。
她目光灼灼,如同审视着失职的下属:
“秦统领,首先,你要清楚!此地虽非王宫而胜似王宫,此刻国难当头、人心浮动,更要万般谨慎!规矩就是规矩!殿下重伤初醒,心神俱疲,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与安全!”
她稍作停顿,语气愈发严厉,如同冰锥刺骨:
“其次——‘不敢阻拦’?你是禁卫军统领!拱卫王驾,肃清宫禁,是陛下赋予你的最高职责!不论面对何人,只要可能威胁殿下安全,你都有权、更有责任阻拦甚至拿下!这是你的本分!”
她刻意将“禁卫军统领”五个字咬得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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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李芸儿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穿透秦恳的铠甲。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你是禁卫军统领秦恳!不再是以前那个普通的宫廷侍卫!而我……”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更令人心悸。
“只是一个侍奉在殿下身边的普通侍女罢了。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恪尽职守,不要让我……再看到下一次失职!”
那“普通侍女”的自称,在此刻听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力量。
秦恳被这番连珠炮般的训斥说得哑口无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芸儿话语中的分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猛地挺首腰背,右手重重扣在左胸甲胄上,发出“锵”的一声闷响,头颅深深低下:
“是!卑职……谨记芸儿大人教诲!绝不再犯!”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认错的决绝。
“哼!”
李芸儿似乎懒得再跟这块不开窍的“铁疙瘩”多费口舌,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她不再看秦恳,目光转向旁边还在默默垂泪、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李并。
“李大人,请随我来吧。”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她伸出手,几乎是半搀半拖地,将这位失魂落魄的老臣从秦凯的房门前带离。
那动作看似搀扶,实则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走廊里只剩下秦恳一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的训斥和巨大的压力都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他如同最忠诚的磐石,重新在门前站定,手按腰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西周的阴影角落,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
一切声响仿佛都被隔绝,只剩下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盔甲在静默中散发的冰冷气息。
……
李芸儿将李并带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回廊转角,这才松开手。
李并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老泪纵横。
“芸儿……”李并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那件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内襟深处,摸索着,掏出了另一样东西——并非象征王权的印玺,而是一枚小巧、古朴、非金非木、刻着奇异云纹的令牌。
他将令牌郑重地递到李芸儿面前,眼中充满了沉痛与托付:
“这个……是你父亲,在随同先王……进行最后那次……冲锋之前,亲手交给我的。”
李并的声音哽咽,想起长子冲锋前最后的决绝,心头更是一片悲凉。
“他说……若他未能归来,便将此物……交予你手。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芸儿的目光落在父亲留下的那枚令牌上——那是大秦暗卫最高级别的信物,象征着隐匿于黑暗中的力量与责任。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纤细的手指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悲愤和酸楚。
父亲……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如山岳般可靠的父亲……他真的……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枚尚带着李并体温的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沉甸甸的。
“知道了。”
李芸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
她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融入骨血。
她抬起头,看向李并,眼神己经恢复了惯有的冷冽,甚至比刚才训斥秦恳时更加锐利,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下次……若你再这般冒失,不顾规矩,硬闯殿下居所……”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真的……不会再留任何情面。李大人,国事艰难,请务必……珍重己身,莫要再添乱。”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独属于她特有的威压。
李并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少女,感受到那股几乎实质化的寒意,心头一凛。
他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悲戚之色更浓,却不再言语,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独自离开了。
背影在昏暗的回廊里,显得格外萧瑟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