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暑气裹挟着湿意从青石板的细缝里缓缓蒸腾,像是天地间蒸腾出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将廊下景致晕染得朦胧而又黏腻。沈逸霄斜倚在朱漆廊柱旁,象牙柄折扇“啪”地一声利落展开,扇面上那枝折枝海棠便随着动作,扫过无妄半湿的僧袍下摆。
“小和尚这月白袈裟,倒像是朵被雨打湿的落汤云哟。”沈逸霄歪着头,嘴角挂着一抹带着娇纵的轻笑,身上雪松熏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清新气息,首首往无妄那边扑去,“要不本公子借你件蜀锦首裰?那料子,保准比你这粗麻僧衣透气十倍,也免得你被暑气蒸得没了清修的模样。”他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桃花眼尾那颗朱砂痣跟着动作轻轻颤动,活脱脱一副要把人逗弄到羞恼才肯罢休的模样。
无妄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兜帽投下的阴影里,一截耳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潮红。他默默后退半步,避开那股子熏香与青草味交织的气息,木骨油纸伞重新撑起时,伞骨刮过廊柱,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吱呀”轻响,仿佛是他这清冷自持之人,在窘迫中唯一泄露的一丝破绽。沈逸霄望着那团月白色的背影,眼尾的笑意更浓,心说这和尚耳尖的红,可比自己腰间玉佩坠着的珊瑚珠还要鲜亮几分,偏生那人还非要端着清冷的架子,半步都不肯退让。
棋局在廊下石桌上甫一开始,便掀起了暴风骤雨般的对弈。沈逸霄执白子,落子如风,白子在棋盘上左冲右突,时而如烈马扬鞭,气势汹汹踏破楚河;时而似游龙摆尾,灵活辗转首捣黄龙。每落下一子,都带着他骨子里的娇纵与倔强,像是要把满心的不羁,都一股脑儿碾进这纵横棋路里,非要在这棋局上挣出个输赢,挣出个让无妄移不开眼的姿态。
无妄执黑子,落子却如初春溪涧的流水,看似舒缓平和,却暗藏机锋。每每在白子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时,黑子总能悄然迂回,像是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将那些肆意纵横的攻势轻轻绞杀,把清冷自持的韵味,化作最锋利的武器,拆解着沈逸霄的凌厉。
蝉鸣渐密,日头也愈发毒了。沈逸霄额角的汗珠滚落,“啪嗒”一声坠在棋谱上,洇得“镇神头”那处棋图泛起一小团墨迹。他有些烦躁地扯松月白锦袍的领口系带,锁骨处几点浅褐的朱砂痣隐隐若现。突然,他伸手攥住无妄持棋的手腕,指腹碾过无妄腕间凸起的骨节,声音里带着娇纵的质问:“你这和尚,莫不是偷学了南疆妖术?前三日还被我杀得丢盔弃甲,今日怎么突然就成了棋中圣手,专克我来了?”他紧紧盯着棋盘上那片逐渐被黑子蚕食的白地,像是要从无妄的神色里,挖出点不一样的情绪来。
无妄由着他攥着手腕,掌心透过单薄的袈裟,传来丝丝温热。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轻声道:“许是方才淋了雨,中了暑气,叫沈公子觉得棋局不顺。”话音刚落,便想抬手探一探沈逸霄的额头,看看是否真的暑气侵体。可手还未抬起,就被沈逸霄反手扣住了双腕。
西目相对,沈逸霄清晰地看见无妄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发间玉冠歪斜,衣襟半敞,活脱脱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他猛地松开手,最后一枚白子“啪”地重重砸在棋盘中央,震得整副棋子都簌簌轻颤。“算你狠!”他一脚踢翻脚边的棋篓,乌木棋子骨碌碌滚进廊下草丛,有几颗撞在梧桐树根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回响。“明日卯时,本公子要你梳最时兴的堕马髻!要是梳不好,便罚你抄一百遍《金刚经》!” 说这话时,他腮帮子微微鼓起,活像个耍无赖的孩童,可那话语里的倔强,却又分明是不肯轻易认输的执拗。
转身时,衣摆扫过棋盘,黑白棋子落了满地。沈逸霄踩着棋子往前走,眼角余光瞥见无妄蹲下身捡拾棋子,月白袈裟从肩头滑落些许,露出一段削瘦的锁骨。那和尚望着残局,唇角似乎轻轻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可就是这一闪而过的弧度,让沈逸霄心跳漏了半拍。在无妄一贯的清冷自持里,这缕转瞬即逝的温柔,像是暗夜里亮起的一点星火,烫得沈逸霄心尖发颤。
此后,每日卯时,书院东跨院总会飘起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沈逸霄歪躺在紫檀木美人榻上,任由无妄微凉的指尖穿过自己的发间。“你这手法生疏得很,”他咬着水晶蜜饯,含含糊糊地抱怨道,眼尾余光瞟着铜镜里两人的身影,“昨日扯掉我三根头发,今日又绞住发绳——莫不是记恨我前日掀了你棋盘,故意寻我麻烦?” 他说这话时,故意把身子往无妄那边凑了凑,像要把这娇纵的抱怨,变成一种亲昵的纠缠。
无妄指尖顿了顿,慢慢理顺缠在梳齿间的墨发,垂眸看着沈逸霄散落一榻的长发,轻声道:“沈公子的头发,比藏经阁的古卷还难打理。” 他的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晨起的静谧,可这清冷自持的语调里,却悄然为沈逸霄松了一丝缝隙,让那股子温柔,慢慢渗了出来。
沈逸霄却不肯放过这丝缝隙,“买!你挑的自然是好的。” 他猛地从榻上坐起,发尾扫过无妄的鼻尖,眼睛亮晶晶的,“不过本公子要先验货——你且用自己头发试试这梳子顺不顺滑。” 说着,便伸手抓住无妄持梳的手,把梳子往无妄发间递去,那股子娇纵又倔强的劲儿,像是非要撬开无妄那层清冷的壳子,看看里头藏着的星火,能不能为自己燃得更旺些。
暮色漫进窗棂时,沈逸霄常假装读书困倦,把脑袋沉沉地枕在无妄膝上。朦胧间,能听见佛经书页翻动的轻响,还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头顶悠悠落下。等他“睡醒”睁眼,总看见无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手中佛经还翻在“如是我闻”那一页,而无妄的指尖,正捻着一枚不知何时落在他发间的梧桐花。
蝉鸣渐弱的午后,宣纸上的蝇头小楷被阳光晒得发烫。沈逸霄趴在案上,看无妄抄经,见他握着狼毫的手指骨节分明,便偷偷伸出手,在对方手背上画小狐狸。无妄笔尖微颤,一滴墨点落在“色即是空”的“空”字上,晕开个毛茸茸的墨团,像极了沈逸霄画的小狐狸模样。两人相视而笑时,窗外一片梧桐叶恰好落进砚台,惊起一圈淡墨涟漪。这涟漪晃啊晃,就像这盘越下越迷的棋,早己分不清谁是执子人,谁是局中棋。
又一日,沈逸霄邀无妄去书院后园赏荷。池边垂柳轻摆,荷叶田田,粉白的荷花绽得正好。沈逸霄折了支荷花,别在无妄僧袍襟前,笑嘻嘻道:“小和尚配荷花,倒像幅画儿,本公子这可是给你添彩呢。” 无妄垂眸看着襟前荷花,耳尖微红,却也由着他胡闹。
赏荷间,沈逸霄忽发奇想,要与无妄在荷池边再对一局棋。石桌搬到池畔,荷香悠悠漫进棋局。这一回,沈逸霄的白子依旧带着娇纵的狠劲,可落子间,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想透过棋局,探探无妄清冷表象下的真心。无妄的黑子依旧沉稳,可偶尔露出的破绽,又像是故意让着,叫沈逸霄能在这局里,寻到些微小的欢喜。
一局终了,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沈逸霄歪在石桌上,看着无妄收拾棋子,忽道:“无妄,你说这棋,若是下不完,是不是就不算输?” 无妄抬手擦了擦额角细汗,目光落在池面漂浮的荷花瓣上,轻声道:“棋局有终,可人心若不愿散,便也算不得输。” 沈逸霄望着他,眼尾朱砂痣在夕阳里泛着暖光,嘴角扬起一抹带着娇纵与倔强的笑,心说这局棋,自己怕是要一辈子下下去,非要把无妄这清冷自持的人,都融进自己的棋路里,再也分不开。
此后,书院里常能看见这般景致:沈逸霄或娇纵调笑,或倔强较真,无妄始终清冷自持,却又在细微处,透出对沈逸霄的纵容。他们在棋局里纠缠,在日常中磨合,那股子娇纵的倔强与清冷的自持,慢慢化作了彼此间独有的默契,像陈酿的酒,在岁月里愈发香醇,等着某天,彻底沉醉彼此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