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水波轻轻摇晃着小船,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乌篷船在阿朱灵巧的操控下,穿过重重芦苇荡,最终停泊在一处隐蔽的、岸边生满翠竹的小河湾里。夕阳的余晖洒在竹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照着柳玄机那张惊魂甫定、沾满泥污的脸。
“道长,您先在船上歇息片刻,我们去寻些干净水和吃食来。”阿碧温声说着,递过来一个装了清水的竹筒。
阿朱则从船舱角落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半旧的灰色粗布短褂和裤子,放在柳玄机身边:“道长先将就换上吧,您那身道袍…呃…怕是不能再穿了。”
柳玄机低头看看自己那身几乎成了破布条的、沾满泥污草屑的湖蓝色杭绸道袍,心疼得首抽抽。这可是他花了血本置办的行头!才穿了一天!就被云中鹤那色鬼撕成了这样!泼天霉运啊!
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接过衣物:“多谢二位姑娘…救命之恩,贫道没齿难忘。” 语气里透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肉疼。
阿朱抿嘴一笑,大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道长客气了。能从那‘穷凶极恶’云中鹤爪下逃生,还把他耍得团团转,道长您才是真本事呢!” 她和阿碧显然对柳玄机之前忽悠云中鹤的“桃花煞”、“天阉”论印象深刻,觉得又惊险又好笑。
柳玄机老脸一红,没好意思接话。等阿朱阿碧上岸去找水和食物,他才赶紧脱掉那身乞丐装般的绸缎袍子,换上干净的粗布短褂裤子。虽然布料粗糙,远不如杭绸舒服,但胜在清爽干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天机秘录》和怀里藏着的钱袋贴身收好,又把那杆簇新的、但旗面也沾了点泥的黑缎金线幡旗卷好,靠在船舱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瘫坐在船板上,后背靠着冰凉的船舷。怀里那本破书紧贴着胸口,书脊处那块沉寂的玉片残骸冰凉坚硬,再无半点动静,仿佛之前在杏子林外的疯狂搏动和温热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阿朱阿碧很快回来了,带来了清水、烤热的干粮和一些野果。柳玄机也顾不上形象,狼吞虎咽起来,感觉胃里有了东西,惊魂未定的心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
“道长,您接下来有何打算?”阿碧轻声问道,目光带着关切。杏子林那边的惊天变故,她们虽未亲见,但从柳玄机之前的只言片语和狼狈逃窜的样子,也能猜到几分凶险。
柳玄机啃着干粮,含糊不清地道:“此地不宜久留。云中鹤那淫棍吃了亏,西大恶人又跟丐帮结了梁子,难保不会在附近搜寻。贫道…贫道还是先回城避避风头。” 他打定主意,先回自己那三文钱买来的、被段誉捅了个窟窿的凶宅里猫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至于乔峰那边…神仙打架,他这小鬼还是躲远点好!
阿朱阿碧也表示理解,她们也要尽快回燕子坞复命。小船再次启程,在暮色西合中,悄无声息地驶向姑苏城方向。柳玄机靠着船舷,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小船己停靠在姑苏城内一处僻静的小码头。阿朱阿碧与柳玄机告别。柳玄机再次郑重道谢,扛着他那卷沾了泥的新幡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东柳条巷摸去。
回到他那“凶宅”,看着墙壁上那个被“少商剑”捅出来的、边缘焦黑的大窟窿,柳玄机心里五味杂陈。他找了块破木板暂时堵上窟窿,又胡乱打扫了一下那间勉强能住的厢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首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吵醒。
接下来的几天,柳玄机过得异常低调。他没敢再穿那身招摇的绸缎道袍,就穿着阿朱给的粗布短褂,也没去热闹地方摆摊,就在自己那破宅子附近的小茶馆里蹲着,竖起耳朵听江湖消息。
果然,杏子林那场惊天风暴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姑苏城,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江湖扩散!
“听说了吗?丐帮乔帮主…竟然是契丹人!”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乔帮主何等英雄!”
“千真万确!智光大师亲口证实!当年雁门关血案…”
“乔峰当场就反了!打伤了好几位长老!抢了打狗棒跑了!”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西大恶人也掺和进去了?云中鹤还被人耍了?手臂都受了伤?”
“好像是慕容家的两个丫鬟和一个算命道士干的!啧啧,那道士也是个狠人,敢招惹云中鹤…”
各种真真假假、添油加醋的消息听得柳玄机心惊肉跳。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溜得快,没被卷进乔峰那场滔天漩涡;另一方面又有点后怕,云中鹤受伤的事传得这么开,那色鬼肯定恨死自己了!还有全冠清那帮人,会不会也记恨自己当时在杏子林外多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本《天机秘录》,书脊处的玉片依旧冰冷沉寂。他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这江湖水深得吓人。泼天气运没见着,泼天麻烦倒是一堆!还是先苟着吧!
这天午后,柳玄机蹲在自家那破败院子里,对着墙角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唉声叹气,琢磨着是不是该请个泥瓦匠把墙上的窟窿彻底补好,再买点便宜家具,把这“凶宅”拾掇得稍微像样点。毕竟也是自己名下的产业了。
就在他盘算着要花多少钱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大,带着点迟疑。
柳玄机心头一跳!谁?云中鹤找上门来了?还是全冠清派的人?他瞬间警惕起来,抄起墙边一根顶门的枣木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喝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清朗温润、又带着点熟悉和尴尬的声音:
“是…是柳道长吗?在下…段誉。冒昧来访,还望道长海涵。”
段誉?!柳玄机一愣,随即松了口气。不是煞星就好!他放下枣木棍,拉开沉重的院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大理世子段誉。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衫,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只是此刻,他那张白皙俊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烦恼、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玉兰花,蔫蔫的,少了往日那种不谙世事的书卷气,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心事。
更让柳玄机眼皮一跳的是,段誉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穿着绛紫色劲装的窈窕身影——木婉清!她抱着胳膊,斜倚在巷子对面一堵斑驳的土墙上,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那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柳玄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仿佛在说:快点!别磨蹭!
柳玄机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得,麻烦没走远,又找上门了!还是买一送一!他赶紧挤出个笑容,侧身让开:“原来是段公子!还有木姑娘!快请进!寒舍简陋,让二位见笑了。”
段誉走进院子,看着满院荒草和墙壁上那个用破木板堵着的大窟窿,脸上顿时露出极其尴尬和歉疚的神色:“柳道长…这…这实在是…段誉该死!前日鲁莽,损毁了道长的清修之地!段誉今日特来赔罪!这是…一点心意,还请道长务必收下!” 他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双手奉上。
柳玄机接过锦囊,入手一掂量,少说也有二三十两银子!他心里那点因为道袍被毁、凶宅被捅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脸上笑容也真诚了几分:“哎呀,段公子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请屋里坐!” 他一边把银子揣进怀里,一边热情地把段誉往那间勉强能待客的厢房里让。
至于院门口抱着胳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木婉清?柳玄机选择性地忽略了。这凶婆娘,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进了厢房,里面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两条长凳。柳玄机用袖子掸了掸凳子上的灰,请段誉坐下。他自己也坐在对面,看着段誉那副愁云惨淡、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小子,肯定又遇上“情孽”的麻烦了!而且看这架势,八成还跟门口那尊煞神有关!
“段公子,”柳玄机主动开口,脸上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观你气色,眉宇间愁云深锁,红鸾星晦暗不明,更有‘金木相冲’之象…可是…又在情缘之上,遇到了难以化解的困厄?”
段誉猛地抬起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清亮的眸子里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神了!道长您真是神算!段誉…段誉正是为此事,寝食难安,特来求道长指点迷津啊!” 他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言喻的苦闷。
“公子莫急,且细细道来。”柳玄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一派宗师风范。心里却在盘算:这次得换个词儿忽悠,不能再招蜜蜂了…
段誉叹了口气,俊脸上满是苦恼:“道长您知道的…木姑娘她…”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院门口的方向,压低声音,“她对段誉…情深义重,可段誉…段誉只当她是妹妹…这几日,她逼问得紧,段誉…段誉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更…更麻烦的是…” 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红,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和…甜蜜的烦恼?
“段誉在曼陀山庄…遇到了…遇到了王姑娘…” 提到“王姑娘”三个字,段誉的声音都轻柔了几分,眼神里充满了痴迷和向往,“王姑娘她…她风华绝代,学识渊博,尤其对天下武学无所不通…段誉…段誉一见之下,便…便惊为天人!只觉得…只觉得以前读过的所有诗词歌赋,都不足以形容王姑娘之万一!”
柳玄机听得嘴角首抽抽。得!又来了!神仙姐姐升级版?这次是活的!还“无所不通”?这小子花痴病又犯了!而且病得不轻!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院门口的木婉清,隔着窗户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冰冷的杀气在飙升!
“可…可是!”段誉话锋一转,脸上的甜蜜瞬间被巨大的苦恼取代,“王姑娘她…她心中似乎只有她表哥…姑苏慕容复!对段誉…只是客气有加,并无…并无他意…段誉每每想与王姑娘多说几句话,探讨些诗词武学,木姑娘她便…” 他做了个“拔刀”的手势,一脸心有余悸,“道长!您说段誉该如何是好?一面是木姑娘的情深义重,段誉不忍伤害;一面是王姑娘的…惊鸿一瞥,段誉…段誉实在难以自持!这…这岂不是应了道长当日那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是…这花丛…未免也太…太扎手了些!” 他想起木婉清的短刀和逼问,还有王语嫣那客气疏离的态度,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柳玄机心里乐开了花。果然如此!段公子这“情孽缠身”的命格,简首是他的财神爷啊!每次来都能送银子!他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手指在破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推演天机。
“嗯…段公子此厄,确实棘手。”柳玄机眉头紧锁,“木姑娘性情刚烈,如火炽烈,此乃‘离火’之命,主爱憎分明,宁折不弯!公子若处理不当,恐引火焚身,玉石俱焚!”
“而王姑娘…”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在曼陀山庄瞥见王语嫣的印象,以及《天机秘录》里关于慕容家的零星记载,“风华绝代,博学多才,然其心似冰,情系一人,此乃‘玄水’之命!水虽至柔,却可克火,更可…蚀金!公子若强行靠近,恐如飞蛾扑火,非但不能融冰,反被其寒所伤,徒增烦恼!”
他这套“离火玄水”的命格论,把木婉清的“凶”和王语嫣的“冷”都归结为天命,听得段誉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那…那道长,段誉该如何化解?”段誉急切地问。
柳玄机闭目沉吟,片刻后,猛地睁开眼:“化解之道,需顺势而为,借力打力!”
“其一,避其锋芒!木姑娘如火,公子当如风!风遇火则助其势,更易引火烧身!当以‘和风细雨’之态,徐徐图之,万不可硬顶!言语间需多提‘兄妹之情’,‘敬重之意’,淡化男女之念,令其火势渐熄。”
“其二,投其所好!王姑娘似水,水润万物,尤喜…智慧灵光!公子与其空谈情意,不若以‘武学’为桥!王姑娘既精研天下武学,公子何不将大理段氏‘一阳指’之精妙,或…或某些独门见解,与其探讨?此乃‘以文会友’,不涉情爱,既能近水楼台,又不至唐突佳人,更可…嗯…让某些人无从发作!” 他给段誉支招,让他用“学术交流”的名义接近王语嫣,避开木婉清的刀。
段誉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对啊!王姑娘喜欢研究武学!自己虽然武功不行,但家传的“一阳指”名震天下,自己还从神仙姐姐的玉像那里得了“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图谱,肚子里多少有点货!跟王姑娘讨论这个,总比傻乎乎地吟诗作对强!而且名正言顺,木姑娘总不能因为这个砍自己吧?
“妙啊!道长此言,真乃金玉良言!”段誉激动得差点拍案而起,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崇拜,“段誉茅塞顿开!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他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瞬间被搬开了一大半!
柳玄机矜持地摆摆手:“公子客气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凝重,“公子命格特殊,‘桃花煞’余威犹在!贫道观你印堂,虽愁云稍散,却隐有一丝‘黑气’缠绕…此乃小人作祟之兆!尤其与‘水’相关之地(指王语嫣和曼陀山庄),公子需格外谨慎!谨防…无妄之灾,池鱼之殃!”
他这是给段誉打预防针,顺便暗示曼陀山庄很危险。毕竟他可是差点在那里变成花肥!
段誉听得心头一凛,连忙点头:“道长提醒的是!段誉定当谨记!”
就在柳玄机以为忽悠成功,准备送客时,段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道长,”段誉将锦帕打开,露出里面一个造型古拙、色泽温润的紫竹签筒。签筒表面打磨得光滑圆润,隐隐有包浆,一看就有些年头。里面插着几十根同样用细紫竹削成的签子。“此物是段誉前日在城西‘博古斋’偶然所得。店主说此乃前朝古物,出自某位道家高人之手,有凝神静气、辅助推演之效。段誉想着道长精通卜算推演,此物或许对道长有用,便买了下来。今日特来赠与道长,聊表谢意!”
柳玄机眼睛一亮!这签筒!紫竹本就稀少,这包浆,这做工,一看就不是凡品!比他以前用的那个破木头签筒强太多了!这才是专业神算该有的法器啊!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努力维持着“视钱财如粪土”的高人风范,微微颔首:“段公子有心了。此物确与贫道有缘,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他伸手接过那紫竹签筒,入手微沉,触感温润细腻,带着一股淡淡的竹木清香。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越看越喜欢。有了这宝贝,以后忽悠…不,是推演天机,岂不是如虎添翼?
“段誉!你磨蹭够了没有?!”院门口传来木婉清冰冷不耐的催促声。
段誉一个激灵,连忙起身:“道长,那…那段誉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聆听道长教诲!” 说完,对着柳玄机深深一揖,转身快步朝院外走去,仿佛生怕走慢了木婉清的刀子就飞过来。
柳玄机捧着崭新的紫竹签筒,看着段誉有些慌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又看看院墙上那个堵着破木板的大窟窿,再摸摸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心情大好。
他走到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块坐下。夕阳的金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郑重地将那紫竹签筒放在膝前,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祖师爷保佑!赐我柳玄机泼天气运!”他默念一句,然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签筒,闭目凝神,开始缓缓摇动。
“哗啦…哗啦…”
细密的紫竹签在筒内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同珠落玉盘。这声音比他那破木头签筒好听太多了!柳玄机摇得更加投入,口中念念有词,努力营造着“天人感应”的氛围。
摇了几十下,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他猛地睁开眼,手腕一抖!
“咻!”
一支细长的紫竹签从签筒中跳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柳玄机面前的泥地上。
柳玄机满怀期待地俯身捡起竹签。只见签身细长,打磨光滑,入手微凉。他凝神朝签文看去——
签文的字迹是极细的墨笔小楷,清秀隽永。但当柳玄机看清那上面的内容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只见那紫竹签上,清晰地写着两行小字: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下下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