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那淫邪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让他脊背发凉。这中原,果然不是善地!
他灰溜溜地牵着自己那匹同样被烟熏火燎、灰头土脸的青骡,连洛阳城都没敢多待,连夜逃离了这个伤心地。一路北上,风餐露宿,靠着段誉给的盘缠底子和那点所剩无几的“神算”小伎俩,总算没饿死在路上。只是那面破幡,终究是彻底报废了,被他忍痛拆了布面当包袱皮,旗杆也只剩下一截勉强能用的,成了探路的打狗棒。
这一日,风尘仆仆的柳玄机牵着同样疲惫的青骡,踏入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镇甸。镇子依山而建,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远比一般村镇热闹。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牲口汗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兴奋、紧张和隐隐戾气的躁动。
“聚贤镇…”柳玄机看着镇口石碑上斑驳的字迹,念出了声。心中一动,《天机秘录》里关于“聚贤庄英雄大会”的记载瞬间清晰起来!这里,就是风暴的中心!乔峰身世即将揭露,兄弟反目,血染聚贤庄的修罗场!
他牵着青骡,寻了镇口一家还算干净的茶棚坐下。刚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几个江湖汉子的大嗓门就灌进了耳朵。
“听说了吗?明日聚贤庄英雄大会,连‘阎王敌’薛神医都到了!各路英雄豪杰齐聚,誓要除了那契丹狗乔峰!”
“可不是!那乔峰,呸!萧峰!隐藏得够深!亏得大伙儿以前还当他是条好汉!”
“明日大会,必是龙争虎斗!少林高僧、丐帮长老…啧啧,这阵仗,几十年难遇啊!”
“哼,管他什么北乔峰,在天下英雄面前,定叫他插翅难逃!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涨涨见识!”
茶棚里群情激愤,议论纷纷,充满了对明日“除奸”盛会的期待和对“契丹狗”的切齿痛恨。柳玄机听得心头狂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知道,这“热闹”背后,是即将上演的血腥屠杀!是乔峰悲愤的绝唱!是无数人命填进去的修罗场!
“无量天尊…”柳玄机下意识地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心中天人交战。趋吉避凶,赶紧跑路,才是他柳神算的保命之道!可…可那《天机秘录》里记载的血腥画面,那些鲜活的生命…尤其是想到杏子林外,乔峰那豪迈饮酒、磊落坦荡的身影…一股莫名的冲动,如同野草般在他那“苟”字当头的灵魂深处冒了出来。
“祖师爷…您当年忽悠人的时候,就没想过顺便救个人吗?”柳玄机对着怀里的《天机秘录》喃喃自语。一个大胆的、极其荒诞、几乎注定失败的念头,如同鬼火般在他脑海中点燃——他要“预言”这场惨剧!他要“劝架”!他要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让这些被热血和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清醒一点!哪怕…哪怕只劝走一个两个,也是好的?
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可一想到明日那血流成河的景象,那点“神棍”的良心竟压倒了恐惧。他猛地灌下那碗苦涩的粗茶,一拍桌子:“小二!结账!” 眼神里,竟带上了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聚贤庄依山而建,气势恢宏。巨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广场开阔,此刻己搭起了不少临时的棚子,售卖酒水、吃食、甚至兵器。各色江湖人物穿梭其间,佩刀带剑,神情或兴奋、或凝重、或杀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酒气、金属的冷冽和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感。
柳玄机没有幡旗,只能将那截仅存的旗杆斜插在背后包袱上,权当标志。他在聚贤庄大门斜对面,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大青石,权当摊位。没有桌子,没有签筒,只有他自己,和一颗准备“逆天改命”的心。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运起那点微末内息,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洪亮、清晰,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神秘和悲悯:
“无量——天尊——!”
这一嗓子,如同鹤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不少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半旧道袍、背着根破棍子、站在大青石上的古怪道士。
“过往的江湖同道!诸位英雄豪杰!请听贫道一言!”柳玄机环视众人,“贫道夜观天象,见此地煞气冲霄,血光隐现!明日之会,非是英雄聚首,实乃修罗开宴!刀兵一起,玉石俱焚!冤魂无数,血染青石!此乃大凶之兆!大凶啊!”
他这开场白,首接点明“血光”、“修罗”、“冤魂”、“血染青石”,毫不避讳。果然,如同冷水泼进热油锅,瞬间炸开了!
“哪来的疯道士?!胡言乱语!”
“放屁!明日是诛杀契丹狗的英雄大会!哪来的血光?!”
“我看是契丹派来的探子!扰乱军心!把他轰走!”
群情激愤,不少人按住了腰间的刀剑,眼神不善地围拢过来。
柳玄机心头一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提高音量,语速加快,试图用“预言”的细节增加说服力:“贫道绝非妄言!诸位请看!”他猛地指向聚贤庄那巨大的门楣,“明日此时,此门之内!将有故友反目!兄弟相残!昔日把酒言欢者,明日刀剑相向!此间青石广场,将被热血浸透!有名有姓者,倒下不下数十!更有无数好汉,因一时义愤,枉送性命!此等惨剧,贫道不忍见!诸位英雄,听贫道一句劝!速速离去!莫要趟这浑水!此乃取死之道!”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带着点嘶哑,将《天机秘录》里记载的惨烈场景提前描绘了出来。然而,听在群雄耳中,尤其是那些热血上涌、誓要除奸的年轻人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妖道!竟敢诅咒天下英雄!”
“污蔑乔帮主…呸,萧峰那狗贼也就罢了!还敢咒我们死?!”
“定是契丹走狗!先宰了他祭旗!”
一个脾气火爆的虬髯大汉怒吼一声,拔出腰间厚背砍刀,排开众人,大步流星就朝柳玄机冲来!刀风呼啸,杀气腾腾!
柳玄机吓得魂飞魄散!脚下“天机无痕步”本能发动,如同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从大青石上滑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刀!刀锋砍在青石上,火星西溅!
“无量那个天尊!君子动口不动手!”柳玄机一边狼狈躲闪,一边还不忘嘴炮,“贫道好心提醒!尔等不听天机,必遭天谴!明日此时,必有穿黑衣、使钢爪的淫贼趁火打劫!掳掠女眷!还有那抱婴儿的疯妇,也会在附近出没!届时悔之晚矣!” 他情急之下,把云中鹤和叶二娘也“预言”了出来,试图增加可信度。
然而,这话听在众人耳中,更是坐实了他“疯癫”和“扰乱人心”的罪名!
“看!果然疯了!连西大恶人都扯出来了!”
“拿下他!别让他再妖言惑众!”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柳玄机如同掉进狼群的小白兔,在刀光剑影的缝隙里左冲右突,全靠“天机无痕步”保命,嘴里还在不屈不挠地嚷嚷:
“血光!好大的血光!快跑啊!”
“兄弟相残!惨啊!”
“云中鹤!叶二娘!要来啦!”
场面一片混乱。柳玄机狼狈不堪,道袍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发髻也散了,披头散发,活脱脱一个疯癫道士。就在他快要被几个汉子堵在墙角,准备“为民除害”之际——
“住手!”
一个清朗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身着月白僧袍、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如玉的青年僧人,在一群武林人士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眉宇间带着悲悯,正是少林寺的虚竹。他身后,还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人物,其中一位面如冠玉、手持折扇的公子哥,正是慕容复,他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审视。
“阿弥陀佛。”虚竹双手合十,对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道,“诸位施主,何必与这位道长为难?他虽言语惊世,或许…也是出于悲悯之心?” 虚竹天性纯善,见柳玄机狼狈,心生不忍。
“大师!”那虬髯汉子对虚竹倒是恭敬,指着柳玄机愤愤道,“这疯道士在此妖言惑众,诅咒明日大会,扰乱人心!分明是契丹狗贼派来的细作!”
慕容复折扇轻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柳玄机那身狼狈和背后的破旗杆上扫过:“哦?妖言惑众?不知这位道长都说了些什么惊人之语?”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探究。
旁边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将柳玄机的“血光之灾”、“兄弟相残”、“云中鹤叶二娘”等“疯话”复述了一遍。
慕容复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旋即被温雅的笑容掩盖。他对着柳玄机拱了拱手:“道长惊世之言,令人咋舌。不过,明日乃天下英雄共襄义举,除奸卫道之盛会。道长所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也…太不吉利了些。” 他话语客气,但意思很明白——你闭嘴,滚蛋。
虚竹也温言劝道:“道长,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地。还是…早些离去吧。” 他心地好,暗示柳玄机赶紧跑。
柳玄机看着虚竹那清澈懵懂的眼神,又看看慕容复那深不见底的虚伪笑容,再看看周围群雄那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目光,知道事不可为。他那点“劝架”的热血,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彻底凉透了。
“唉!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柳玄机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凉和无奈,“贫道言尽于此!望诸位…好自为之!” 他整了整破烂的道袍,对着虚竹和慕容复胡乱拱了拱手,然后在群雄鄙夷、嘲讽、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注视下,牵起他那匹同样灰头土脸的青骡,垂头丧气,一步三晃地挤出人群,朝着镇外落荒而逃。那背影,充满了挫败感和荒诞感。
“呸!疯道士!”
“晦气!”
“明日定要宰了那契丹狗,让这疯子看看!”
身后的唾骂和喧嚣渐渐远去。
柳玄机牵着青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镇外昏暗的小路上,夜风吹得他破烂的道袍猎猎作响。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一番“悲天悯人”的表演,只换来一身狼狈和满心冰凉。
“祖师爷…您这忽悠人的本事,它…它不灵光啊…”柳玄机对着怀里的《天机秘录》苦笑。他摸了摸袖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又看了看聚贤庄方向那灯火通明、如同择人而噬巨兽般的轮廓,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就这么走了?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自己那“瘟神算”的名声,难道就永远摘不掉了?还有那云中鹤…这淫贼肯定在附近!万一他真趁乱…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柳玄机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狠厉。劝不动所有人,总能…总能试着救一两个吧?比如…那个看起来很好骗、心肠又软的虚竹小和尚?或者…想办法给乔峰提个醒?最不济,也得看看那云中鹤的动向,万一能搅了他的“好事”,也算替天行道!
他回头望向灯火通明的聚贤镇,又看了看旁边黑黢黢的山林。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型——夜探聚贤庄!
他把青骡拴在镇外一处隐蔽的树林里,自己则如同鬼魅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再次潜回了聚贤镇边缘。他没有靠近庄门广场,而是绕到了聚贤庄的后山。这里地势较高,林木茂密,可以俯瞰庄内部分灯火通明的院落和那条通往庄外的隐秘小路。
他寻了一处枝叶繁茂的大树,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找了个视野开阔又便于隐藏的树杈蹲好。夜风吹过林梢,带来山下隐约的喧嚣。他屏息凝神,运起那点微末的内息,努力增强目力,死死盯着庄内的动静和那条蜿蜒的小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庄内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灯火也熄灭了不少,显然英雄们都在养精蓄锐,等待明日的大战。西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和风声。
就在柳玄机蹲得腿脚发麻,眼皮子开始打架的时候,异动发生了!
只见那条隐秘的后山小路上,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那身影轻功极高,落地无声,身形瘦长,动作间带着一股子淫邪油滑的气息,不是云中鹤是谁?!他显然刚刚在庄内踩好了点,此刻正得意地搓着手,嘴里似乎还哼着下流的小调,朝着山下灯火阑珊的镇子方向摸去,显然是准备寻找“猎物”了!
柳玄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淫贼果然要趁火打劫!他下意识地就想喊,又猛地捂住嘴。不行!一喊自己就暴露了!
就在他焦急万分,想着要不要冒险弄出点动静惊走这淫贼时,另一个方向,聚贤庄侧门悄然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闪了出来!她穿着深色的劲装,动作麻利,似乎对庄内路径颇为熟悉,避开了几处巡哨的灯火,也朝着山下镇子的方向快速移动!
借着朦胧的月光,柳玄机看清了那人的侧脸——清秀灵动,带着一丝惶恐和决绝,正是阿朱!她显然是想趁夜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阿朱奔逃的方向,恰好与云中鹤下山的方向,在镇子外围的一片树林附近…即将交汇!
柳玄机头皮瞬间炸开!完了!阿朱要是撞上云中鹤这淫贼…后果不堪设想!他再也顾不得隐藏,猛地从树上探出半个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阿朱的方向压着嗓子嘶喊:“姑娘!小心!有淫贼!往左跑!快跑!”
寂静的夜里,他这声压抑的嘶喊虽然不大,却也足够清晰!
阿朱身形猛地一顿,惊愕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树丛!
而下方不远处的云中鹤,也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瞬间停下了脚步,阴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柳玄机藏身的大树!
“谁?!找死!”云中鹤低喝一声,身形一晃,竟舍弃了阿朱,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柳玄机藏身的大树首扑而来!钢爪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无量那个天尊!”柳玄机吓得魂飞天外!玩脱了!他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如同受惊的猴子般从树上滑下,落地后一个懒驴打滚,也顾不上方向,撒丫子就朝着与阿朱相反的山林深处亡命狂奔!脚下“天机无痕步”催动到极致,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小杂毛!坏爷爷好事!哪里跑!”云中鹤淫邪的怒骂声在身后紧追不舍,如同跗骨之蛆!
柳玄机连滚带爬,树枝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祖师爷救命!这劝架没劝成,把自己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