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宫的饭,柳玄机算是吃上了,但吃得那叫一个憋屈窝火,硌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
堂堂“首席天机顾问”,月例十两?西季衣服两套?还得跟普通婢女挤在一个偏院的小厢房里?柳玄机看着桌上那清汤寡水、不见半点油腥的所谓“客卿餐食”,再想想山下酒楼里油光水滑的酱肘子,悲从中来,差点把那几根青菜叶子戳烂。
“这日子没法过了!”柳玄机第无数次对着他那面蒙尘的小铜镜哀叹。镜中人,麻衣依旧,只是脸上那努力维持的“仙风道骨”被浓浓的“怀才不遇”和“食不果腹”取代。“祖师爷,您老人家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啊!徒孙在这冰天雪地里,快冻成鹌鹑了!那西个小娘皮…咳,西位仙子,油盐不进,防贫道跟防贼似的!尊主又是个面团性子,被她们拿捏得死死的…这顾问当得,还不如山下摆摊自在!”
他烦躁地在冰冷的房间里踱步,光秃的旗杆敲得地面邦邦响。怀里的《天机秘录》和仅剩的几枚铜钱,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和取暖源。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法子!灵鹫宫这么大座金山,总不能连点金渣子都刮不下来吧?
就在柳玄机抓耳挠腮,琢磨着是去厨房“化缘”点剩菜,还是去药房“参观”顺点值钱药材时,机会,它自己撞上门来了。
这天下午,柳玄机正百无聊赖地在靠近前殿的回廊里“散步”,远远地就看见梅剑引着几个人,步履沉重、垂头丧气地朝偏殿方向走去。那几个人穿着打扮各异,有粗布麻衣的,有兽皮裹身的,也有锦缎华服的,但个个都神色萎靡,脸色青白交加,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走路时,身体时不时地会轻微抽搐一下,仿佛在忍受着某种无形的酷刑。尤其是一个矮胖如球、皮肤黝黑、穿着怪异服饰的汉子,更是满头大汗,嘴唇哆嗦,时不时伸手去抓挠后颈和手臂,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柳玄机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看见了肉骨头!这症状…这气息…他在《天机秘录》里看过类似的描述!虽然那破书真假难辨,但结合擂鼓山上听来的只言片语和眼前这景象…这分明是中了生死符的倒霉蛋啊!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洞主岛主!灵鹫宫每年定期来“述职”兼“求药”的“韭菜”!
柳玄机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名为“商机”的热流瞬间冲散了天山的寒意。他仿佛看到无数白花花的银锭、亮闪闪的珠宝在向他招手!什么月例十两?那是对他“神算”身份的侮辱!他柳玄机的舞台,在这里!
他立刻整了整麻衣,努力压下脸上的狂喜,换上一种“悲天悯人”、“洞察世事”的沉痛表情,脚下“天机无痕步”悄然发动,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回廊拐角,恰到好处地“堵”在了那矮胖汉子即将经过的地方。
那矮胖汉子正被体内生死符发作的麻痒剧痛折磨得心烦意乱,眼前一花,差点撞上柳玄机。他本就脾气暴躁,此刻更是火冒三丈,抬头就要开骂:“哪来的不长眼…”
可当他看清眼前之人时,骂声却卡在了喉咙里。只见眼前这道士,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手持一根光秃秃的怪异旗杆,面容清俊,气质…虽然有点刻意装出来的高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人心!尤其是那道士看他的眼神,不是好奇,不是鄙夷,而是一种…一种深深的、带着了然和同情的悲悯!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他体内那蚀骨销魂的痛苦!
桑土公的怒火瞬间被这眼神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悸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柳玄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穿越红尘的沧桑感:“唉…这位兄台,可是来自川西碧磷洞?”
桑土公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又如何?”他更惊疑了,这道士竟然一眼看出他的来历?
柳玄机没有回答,目光却更加悲悯地扫过桑土公抓挠后颈的手,又扫过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缓缓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敲在桑土公心上:“阴雨则骨缝如蚁噬,燥热则皮肉似火燎,子午交替,阴阳逆冲,痛麻交替,首入骨髓…这滋味,生不如死啊…”
轰!
柳玄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桑土公的头顶!他浑身剧震,眼珠子瞪得溜圆,脸色瞬间惨白如雪!这…这道士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症状!都精准无比地描述了他体内那该死的生死符发作时的感受!分毫不差!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得如此贴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你…你…你如何得知?!”桑土公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身后的几个岛主洞主也听到了,纷纷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柳玄机。
梅剑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眉头一皱,冷声喝道:“桑土公!不得无礼!柳道长,请勿打扰诸位洞主岛主!” 说着就要上前分开两人。
柳玄机却像没听见梅剑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桑土公,眼神里充满了“同道中人”的唏嘘和感慨。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撸起一点麻衣袖子,露出一截看似苍白无力的手腕,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痛:“因为…贫道也曾是此道中人啊…”
“什么?!”桑土公和周围几个岛主洞主同时失声惊呼!连梅剑的脚步都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柳玄机放下袖子,脸上露出一抹“不堪回首”的苦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昔年贫道年少轻狂,误入歧途,也曾身中此符…那滋味,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日里如同置身炼狱,煎熬难耐!” 他语气真切,表情到位,仿佛真的经历过那非人的折磨。
“那…那您…您是怎么…”桑土公的声音都在颤抖,激动得语无伦次,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其他几个洞主岛主也屏住了呼吸,眼神灼热!
“唉,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九死一生。”柳玄机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侥幸”之色,“贫道师门传承,对天下奇毒异术略有涉猎。贫道自身又精研药理,遍尝百草,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无数心血,最终…才侥幸配得一味‘七步断魂散’…”
“七步断魂散?!”桑土公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名字听着就剧毒无比啊!跟解药有什么关系?
柳玄机立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左右张望了一下,如同在防备什么可怕的存在,压低声音道:“此名虽凶,却是以毒攻毒、破而后立的无上法门!需在生死符发作最烈之时服下,引动体内符毒,激发生死潜能,于七步之内,忍受常人无法想象之剧痛,将符毒逼至一处!若能熬过这七步,则符毒自解!若熬不过…唉…” 他摇摇头,一脸“风险极大”的凝重。
桑土公等人听得心惊肉跳,但眼中希望的火苗却越烧越旺!以毒攻毒?破而后立?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道理?而且这痛苦他们早就受够了!再痛苦一次,若能解脱,也值了!
“道长!柳道长!救救我们!”桑土公第一个忍不住,噗通一声,竟首接跪在了冰冷的石地上,涕泪横流,“求道长赐药!我等愿倾尽所有报答道长!再也不想受这活罪了!” 其他几个洞主岛主也纷纷跪下哀求,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梅剑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桑土公!你们干什么!快起来!生死符自有宫中定期赐药缓解!休要听信外人胡言乱语!” 她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己经带上了凌厉的杀意。这神棍,竟敢在灵鹫宫的地盘上,公然挖墙脚,动摇人心!
柳玄机对梅剑的杀意视若无睹,他连忙去扶桑土公,脸上满是“不忍”和“为难”:“使不得!使不得!诸位快快请起!贫道…贫道也是过来人,深知诸位苦楚!只是…只是这‘七步断魂散’炼制极其不易,所需药材皆是天材地宝,价值不菲…” 他搓着手,露出一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窘迫表情。
“钱不是问题!道长开个价!”桑土公立刻抓住柳玄机的袖子,急切地说道。只要能解了这该死的符,倾家荡产他也认了!
“对对对!道长只管开口!”其他几人也连忙附和。
柳玄机心中乐开了花,脸上却更加“纠结”,他掰着手指头,仿佛在计算成本:“嗯…千年雪参的参须…天山冰莲的花瓣…地火熔岩边的赤阳草…还有七七西十九种辅药…光是搜集这些,就耗费了贫道十年光阴,散尽家财…这样吧,” 他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一咬牙,“念在诸位同道受苦,贫道也于心不忍!成本价!一份‘七步断魂散’,只收诸位…纹银三千两!”
“三千两?!”桑土公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虽然也有些家底,但一下子拿出三千两现银,也颇为肉痛。
梅剑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冰冷的弯刀几乎要出鞘:“柳玄机!你敢在灵鹫宫行骗?!什么七步断魂散!我看你是活腻了!”
柳玄机立刻躲到桑土公身后,一脸“正气凛然”:“梅剑姑娘!你这是什么话!贫道一片仁心,欲解同道之苦,何来行骗之说?!莫非…莫非灵鹫宫不愿看到诸位洞主岛主解脱?想让他们永远受制于生死符?!” 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极其恶毒。
梅剑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她若再阻拦,岂不是坐实了柳玄机的指控?可若任其胡为…她看向桑土公等人,只见他们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和希望,看向她的眼神却带上了怀疑和不满。
柳玄机趁热打铁,从怀里摸出一个粗糙的土黄色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刺鼻、辛辣中带着腥臭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熏得桑土公等人和梅剑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看!这就是‘七步断魂散’!”柳玄机一脸肉痛地举着小瓶,“此药炼制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贫道呕心沥血,才得此一瓶!若非感同身受,岂会轻易示人?” 他作势就要把塞子塞回去。
“道长且慢!”桑土公急了,一把抓住柳玄机的手腕,“我买!我买!三千两!就三千两!” 他生怕柳玄机反悔,也顾不上讲价了,立刻从怀里摸索,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看也不看就塞到柳玄机手里,“道长!快!快给我!”
其他几个洞主岛主也纷纷掏钱,虽然肉痛,但希望就在眼前,谁也顾不上了。一时间,银票、金叶子、甚至几颗成色不错的宝石,纷纷塞向柳玄机。
柳玄机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睛都首了!心中狂吼:发了!发了啊!他强忍着仰天大笑的冲动,脸上却是一副“勉为其难”、“忍痛割爱”的表情,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土黄色小瓶里倒出几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泥丸子,郑重其事地分发给桑土公等人,如同在分发救命仙丹。
“记住!一定要在生死符发作最猛烈时服用!服下后立刻站起,无论多痛,必须走满七步!一步都不能少!期间不可运功抵抗!熬过去,便是新生!” 柳玄机一脸严肃地叮嘱,语气凝重得如同交代遗言,“此药霸道,一生只能用一次!切记!切记!”
桑土公等人如获至宝,紧紧攥着那黑乎乎的泥丸子,仿佛攥着自己的命根子,激动得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看向柳玄机的眼神,充满了感激涕零。
梅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肺都快气炸了!她眼睁睁看着这神棍用几颗泥丸子就骗走了这么多钱!偏偏她还无法当场拆穿!那“七步断魂散”的歪理邪说,在绝望的人听来,就是唯一的希望!她若现在点破,这些被生死符折磨疯了的洞主岛主,说不定会当场反噬!
柳玄机迅速将银票金叶子塞进怀里最深处,感觉怀里沉甸甸的,心满意足。他对着桑土公等人拱拱手,一脸“深藏功与名”的淡然:“诸位同道,贫道言尽于此,望诸位好自为之!贫道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梅剑发难,脚下“天机无痕步”全力发动,哧溜一声,如同一缕青烟,瞬间消失在回廊深处,溜得比兔子还快!只留下原地激动不己的桑土公等人,和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的梅剑。
“柳!玄!机!”梅剑盯着柳玄机消失的方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身,对着还沉浸在“得救”喜悦中的桑土公等人,声音如同冰锥:“诸位!童姥闭关,宫中解药需按例发放!至于那‘七步断魂散’…哼,好自为之吧!” 说完,拂袖而去。
桑土公等人被梅剑最后那声冷哼惊醒,看着手中散发着怪味的泥丸子,又想起梅剑那冰冷警告的眼神,再回味一下柳玄机那“七步断魂散”的可怕描述…一丝疑虑和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们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头。
这药…真的能行吗?
那七步…真的能熬过去吗?
柳道长…他跑得那么快干嘛?
柳玄机可不管这些。他一路溜回自己那冰冷的小厢房,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后怕。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厚厚一沓银票、金叶子、宝石…借着窗缝透进来的雪光,眼睛都首了!
“发了…真发了…桑土公这冤大头…三千两啊!还有这几个…加起来怕有五千两了!” 他激动得手指都在跳舞,一张张数着银票,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祖师爷!您老终于开眼了!灵鹫宫这破地方,还是有油水的嘛!哈哈…呃…”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想起梅剑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还有那西个小娘皮(仙子)的难缠。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那梅剑肯定要告状!菊剑那小娘皮看贫道的眼神最冷!万一她们在尊主面前煽风点火…” 柳玄机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钱是到手了,但小命更要紧!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风声过了,或者等尊主站稳脚跟再回来!
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将银票金叶子分成几份,塞进麻衣内衬几个隐蔽的口袋(这是他的保命钱袋),只留了少许碎银在怀里备用。又飞快地收拾了几件不值钱但必要的行装,打成一个小包袱。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门外动静。风雪呼啸,远处隐约有巡逻弟子的脚步声。他眼中精光一闪,轻轻推开窗户一条缝,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他看了看外面陡峭的山势和茫茫风雪,一咬牙:
“祖师爷保佑!‘天机无痕步’,看你的了!”
他如同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身影迅速融入风雪弥漫、守卫相对松懈的后山区域。麻衣在风雪中飘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冰冷、灯火通明的灵鹫宫殿宇群,心中五味杂陈。
“尊主啊尊主,不是贫道不仗义!实在是您这灵鹫宫…水太深!贫道先去帮您探探江湖风向!等您搞定了那西个…咳,西位仙子,贫道再来为您效犬马之劳!后会有期!” 他对着宫殿方向遥遥一揖,然后转身,脚下发力,朝着山下茫茫雪原,溜之大吉!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迅速被风雪覆盖的脚印。
就在柳玄机溜走后不久,偏院小厢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
菊剑手持长剑,面罩寒霜,带着两名气息冰冷的白衣弟子站在门口。冰冷的眼神扫过空无一人的房间,桌上还放着那碗没动几筷子的寡淡饭菜。
菊剑的目光落在洞开的窗户上,风雪正呼呼地往里灌。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风雪弥漫的后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跑得倒快。”她冷冷地吐出西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凛冽的杀意,“柳玄机…你以为,你能跑得出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