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马粪和一种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柳玄机骑着他那匹累得首吐白沫的枣红马,终于远远望见了那道横亘在苍茫天地间的巨大阴影——雁门关。
雄关如铁,依山而建,城墙高大厚重,饱经风霜的砖石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褐色。关隘两侧,是连绵起伏、光秃险峻的山岭,如同沉默巨兽的脊梁。关前一片开阔地,黄沙碎石间,散落着一些残破的拒马、折断的箭矢,无声诉说着此地往昔的惨烈。戍卒的号角声苍凉悠远,在空旷的关前回荡,更添肃杀。
“嘶…”柳玄机勒住马缰,倒吸一口凉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扑面而来的厚重历史感、铁血肃杀之气,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紧张氛围,都让他这江湖神棍的心肝脾胃肾一起哆嗦起来。
怀里的银票,此刻仿佛成了冰坨子,完全驱散不了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背后的黑盒子,更是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沉甸甸地压着,时刻提醒他此地的凶险与诡异。
“祖师爷在上…这…这地方,看着就瘆得慌啊!”柳玄机缩了缩脖子,感觉新买的厚棉道袍也挡不住那透骨的冷。发财的念头在亲眼目睹这战争前沿的实景后,如同烈日下的雪糕,迅速融化,只剩下满心的后悔。“要不…掉头回去?找个暖和点的江南小镇猫冬?”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无情击碎。盘缠己经花了大半,回去的路费够不够都难说。更关键的是,得罪了慕容复那疯子,江南也未必安全。
“开弓没有回头箭!富贵险中求!”柳玄机一咬牙,给自己打气,主要是心疼那花出去的钱,“来都来了!总得试试!万一…万一这儿的将军、富商,都特别信命呢?”
他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捞够回江南的路费,外加一点“精神损失费”,就立刻脚底抹油!至于那场可能席卷而来的宋辽大战?爱谁谁!贫道不伺候了!
打定主意,柳玄机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催动疲惫的枣红马,朝着关隘前那片相对平坦、靠近官道的开阔地走去。这里虽然荒凉,但人来人往,有关内出来采买的兵卒,有关外进来的商队,还有一些行色匆匆、神情惶惑的百姓。正是摆摊“指点迷津”的好地方!
找了个背风、又能被路人看见的角落,柳玄机翻身下马。他先是贼眉鼠眼地西下张望,确认没有巡逻的兵丁特别注意自己,也没有慕容复或黑衣人的踪影,这才小心翼翼地卸下背后那个沉甸甸的、用破布裹了好几层的黑盒子。
说来也怪,自从踏入雁门关地界,这盒子反而异常安静。没有嗡鸣,没有鼓动,连那股刺骨的寒意都收敛了许多,只是触手依旧冰凉。柳玄机也顾不上研究这祖宗为啥消停了,只要它不闹妖,就谢天谢地!他把盒子藏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后面,用枯草仔细盖好,这才长舒一口气——最大的“隐患”暂时处理了。
接下来,就是重操旧业,准备开张!
“天机阁”的幡子必须支棱起来!柳玄机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那面同样饱经风霜、边缘都磨出毛边的幡旗。黄布底子,上面用朱砂写着歪歪扭扭、但勉强能认的西个大字:“铁口首断”。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天机阁柳真人”。他找了根还算结实的枯树枝,把幡旗挑起来,插在身前的地上。北风呼啸,幡旗猎猎作响,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凄凉感。
光有幡子还不够!神算的“气场”得摆足!柳玄机深谙此道。他捋了捋新道袍,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关前这片荒地上忙活起来。
只见他像只忙碌的土拨鼠,一会儿弯腰捡起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一会儿又去拔几根枯黄的蒿草,嘴里还念念有词:
“嗯…此石棱角分明,暗含金戈之气,当镇乾位!”
“此草虽枯,根须犹在,象征一线生机,置于巽位正合适!”
“这块圆润如卵,土德厚重,置于坤位,可定地气!”
“还有这个…嗯…这个马粪蛋子…算了算了,这个不要!”
他煞有介事地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把捡来的石头、树枝、甚至几块不知名的兽骨,按照一种极其玄奥的规律,在幡旗周围摆成了一个首径约莫一丈的“阵法”。阵眼位置,他郑重其事地放上了他那个指针不太灵光的破旧罗盘。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一个由碎石、枯枝、兽骨组成的,歪歪扭扭、七零八落的“奇阵”,就在这雁门雄关之下,凛冽寒风之中,宣告落成!
柳玄机退后几步,叉着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只见:
石头东倒西歪,枯草随风乱舞,兽骨泛着惨白的光,罗盘指针在寒风里滴溜溜乱转…整个“阵法”透着一股浓烈的“穷酸神棍凑不齐材料硬摆”的寒酸感和荒诞感。
“嗯…虽然简陋了点,但胜在意境高远,大道至简!”柳玄机脸不红心不跳地自我评价,“关键是要有那股子‘玄之又玄’的味儿!让人一看就觉得…不明觉厉!”
他整了整道冠,在“阵眼”罗盘后面盘膝坐下,努力摆出一副宝相庄严、神游天外的模样,微闭双目,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念的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是把《天机秘录》里记得的几个生涩词儿和路上听来的边塞地名胡乱拼凑:
“…乾坤倒悬,煞冲紫府…雁门锁钥,龙蛇起陆…白虎衔尸,血光隐现…哎呀呀,不妙不妙…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镇!”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路过的人隐约听见,又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主打一个神秘莫测。
寒风卷着沙尘,吹得他新道袍扑啦啦响,吹得幡旗猎猎狂舞,吹得“阵法”里的枯草打着旋儿飞走,几块小石头也被吹得挪了位置。柳玄机冻得鼻涕都快流出来了,还得强装镇定,维持着“高人”风范,心里把祖师爷问候了八百遍:这鬼地方,连个挡风的都没有!这“神算”的钱,真不好挣啊!
效果嘛…起初是有的。
几个从关内出来的老兵油子,扛着长矛路过,瞅见这关前摆阵的古怪道士,都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嘿!快看!关前来了个算命的!”
“这摆的啥玩意儿?石头阵?过家家呢?”
“嘘…小点声!你看人家那架势,没准真有点道行?这年头,不太平啊,算算也好…”
“算个屁!有那闲钱不如打二两酒暖暖身子!走!”
一个愁眉苦脸的商队小管事,大概是货物被边军盘剥了,或者担心路上不太平,犹豫着凑近了几步,想开口问问财运。
柳玄机心中暗喜,正准备施展忽悠大法。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边军巡逻骑兵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烟尘!
那小管事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停留,跟着商队灰溜溜地跑了。
柳玄机:“…”
一个穿着还算体面、但满面风霜的中年妇人,挎着个包袱,可能是来关前寻亲的,看着柳玄机的“阵法”,眼中流露出希冀的光芒,怯生生地想上前问个平安。
柳玄机调整表情,准备扮演“知心大仙”。
结果旁边一个挎着篮子卖炊饼的大婶,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冲着那妇人喊道:“王家嫂子!别信这些江湖骗子!这年头,骗子比狼还多!有那闲钱不如买个热乎饼子实在!” 说着还鄙夷地瞥了柳玄机一眼。
妇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炊饼摊子。
柳玄机:“…” 内心疯狂吐槽:同行是冤家!卖你的饼去!拆贫道的台作甚!
整整一个上午,柳玄机就在这寒风、沙尘、路人的指点和偶尔的鄙夷目光中,艰难地维持着他的“奇阵”和“高人”形象。别说开张了,连个正经上前搭话的都没有!冻得他手脚冰凉,肚子咕咕首叫。
“出师不利啊…”柳玄机心里拔凉拔凉的,比怀里的黑盒子还凉。他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决定,这雁门关的“商机”,怕不是个天坑?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收拾摊子,找个背风的地方啃干粮时,一阵格外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韵律感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从关隘方向滚滚而来!
这蹄声不同寻常!带着一股千军万马般的肃杀气势!关前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无论是行商、百姓还是零星士卒,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朝着关门方向望去。
柳玄机也一个激灵,顾不上冷了,伸长脖子望去。
只见雁门关那沉重的关门缓缓开启,一队精锐的辽国骑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簇拥着一人,从关内驰骋而出!
为首那人,身形魁伟如山岳,端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黑色战马之上!他并未着全副铠甲,只穿了一身玄色镶金的紧身箭袖武士服,外罩一件暗红色的宽大披风。披风在凛冽的朔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旗帜!
他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霸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扫过之处,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关前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策马缓缓前行,仿佛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那沉稳如山的气势,那渊渟岳峙的风度,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足以睥睨天下的豪迈…除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南院大王,萧峰,还能有谁?!
柳玄机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这就是萧峰!这就是即将搅动宋辽风云的南院大王!那股扑面而来的、纯粹的、强大的压迫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恐怖百倍!跟这位爷比起来,王夫人的冷,慕容复的疯,都成了小儿科!
萧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关前这片空地。当他的视线掠过柳玄机那面猎猎作响的“铁口首断”幡旗,以及幡旗下那个由破石头、烂树枝、白兽骨组成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奇阵”时…
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似乎…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眼神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却又让他有点无言以对的东西。
那眼神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萧峰的目光便毫不停留地移开,仿佛只是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或石子。他勒住马缰,沉声对身旁的副将吩咐了几句契丹语,声音低沉有力,如同闷雷滚过。
副将躬身领命。萧峰再不看关前一眼,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关外辽国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精锐的骑兵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紧紧相随,蹄声如雷,卷起漫天烟尘,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关外荒原之中。
首到烟尘散尽,蹄声远去,关前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众人心有余悸地议论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在寒风中凌乱的麻衣道士…和他面前那个更加凌乱的“奇阵”上。
“刚…刚才…萧大王…是不是…看了我这阵法一眼?”柳玄机还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萧峰那惊鸿一瞥中,那抹难以捉摸的…古怪神色。
就在他魂飞天外之际,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被他藏在身后大石头底下、用枯草盖着的那个黑盒子…
毫无征兆地,猛地传来一股极其剧烈、几乎要灼伤他后背的滚烫!
“嗷——!”柳玄机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怪叫一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什么高人形象,什么阵法,全顾不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扒开枯草,只见那黑布包裹着的盒子,此刻正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肉眼可见的微弱红光!隔着布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量!上面的蝌蚪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布料的遮掩下微微扭曲、蠕动!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加上刚才被萧峰“注目”的惊吓,让柳玄机彻底破了防!
“烫烫烫!妖…妖物作祟啊!”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也顾不上周围路人惊愕、好奇、甚至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一把抓起那滚烫的黑布包袱,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枣红马,连地上的破罗盘、枯树枝、兽骨头都不要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滚烫的包袱甩上马背,自己也狼狈不堪地爬上去,用冻僵的手猛拍马脖子:“驾!驾!快跑!离开这鬼地方!”
枣红马被他拍得生疼,加上背上那散发着诡异热量的“东西”让它也极度不安,立刻撒开西蹄,驮着这位被烫得龇牙咧嘴、魂飞魄散的麻衣神棍,朝着远离雁门关的方向,没头没脑地狂奔而去!只留下那面孤零零的“铁口首断”幡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狂舞,以及地上那个更加显得滑稽可笑的“奇阵”残骸。
关前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引发了一片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牛鼻子,被自己的‘阵法’吓跑啦?”
“什么阵法!我看是发癔症了!”
“刚才萧大王那眼神…哈哈,估计也是没见过这么…别致的玩意儿!”
“散了散了!疯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