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档案馆的灯光永远是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陈旧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陈默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前,堆积如山、泛黄发脆的档案盒几乎将他淹没。他面前摊开着两份报告,一份是官方出具的关于“7·20矿难”的最终调查报告,另一份则是当年本地报纸对事故及后续处理的微缩胶片投影。
他的指尖划过微缩胶片阅读器冰冷的屏幕,上面是当年报纸头版头条的模糊影像,标题触目惊心:“星火矿难惊天一爆,二十七条生命瞬间湮灭!”下方配着一张混乱的黑白照片:扭曲的矿车轨道、散落的矿灯、一片狼藉的矿口,以及远处影影绰绰、裹着白布被抬出的遗体。报道正文措辞沉痛,充斥着“重大责任事故”、“严肃追责”等字眼,但关于事故细节,尤其是现场具体人员的位置和状态,语焉不详。
陈默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官方调查报告。他翻到附件部分——事故现场初步勘查记录及部分目击者(主要是幸存矿工)的问询笔录摘要。他的视线如同探针,反复扫描着每一个名字,每一段简短到近乎敷衍的描述。
疑点一:报告在提及事故核心区域遇难者名单时,关于林薇和苏璃的部分,措辞异常模糊且矛盾。一处写着:“林薇(女,矿财务室职员)、苏璃(女,矿办公室文员)二人当时位于核心爆炸点附近的调度室,经综合勘查及遗体……特征比对,确认遇难。” 然而,在另一处事故原因分析的描述里,却又提到:“调度室结构相对坚固,内部两名女性工作人员(林薇、苏璃)因距离冲击波中心稍远且有墙体遮挡,未能第一时间确认最终状态……”
陈默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确认遇难”和“未能第一时间确认最终状态”,这两种表述出现在同一份官方报告的不同位置,显得极其刺眼和不专业。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的模糊处理?
疑点二:更关键的是,报告在分析爆炸冲击波传导路径和人员伤亡情况时,有一段不起眼的文字引起了陈默的高度警觉:
“……现场勘察发现,距离核心爆炸点约十五米外的辅助材料仓库外墙损毁严重,疑有第西方人员或物体于爆炸发生时处于该位置,其存在可能对冲击波扩散方向产生了一定扰动。因该区域损毁彻底,且受限于当时混乱的救援环境,未能获取该‘扰动源’的明确信息及后续踪迹,其具体性质及与事故关联性存疑,未纳入最终事故责任认定范围。”
“第西方人员或物体”?“扰动源”?“未能获取明确信息及后续踪迹”?!
陈默的手指重重敲在这几行字上。星火矿的管理记录显示,事故发生时间是深夜十一点半,并非作业时间。核心爆炸点附近,除了当班调度室的两名职员(林薇、苏璃),以及后来闯入试图操控设备的顾云深,理论上不应该有其他人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语焉不详的“第西方”,是谁?或者是什么?报告用“存疑”、“未纳入认定”轻轻带过,仿佛它只是一块被炸飞的石头。
林薇绝望的嘶喊再次在耳边炸响:“你以为死的只有顾云深吗?!”这个“第西方”,是否就是林薇话中所指的那个“还有谁”?!是那个和苏璃的恐惧、林薇的隐瞒紧密相关的、被抹去的名字?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椎爬升。他立刻调取所有附件中的目击者名单,试图寻找可能出现在材料仓库附近的线索。然而,名单简短,幸存矿工的笔录摘要更是避重就轻,大多集中在描述爆炸的恐怖和自己如何逃生上,对他人位置语焉不详。唯一提到材料仓库附近的,只有一名叫作王大海的矿工,他在笔录中含糊地说:“……好像看到个影子往仓库那边跑,太快了,也可能是炸飞的东西…太乱了,记不清了…”
王大海…陈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所有人脉资源,像一个幽灵般穿梭在北江市的旧街陋巷之间。他拜访了当年负责救援的退休消防员家属,试图寻找零星的记忆碎片;他联系了矿务局的旧档案管理员,旁敲侧击;他甚至在矿区旧址附近的老家属区,顶着警惕和戒备的目光,打听那些早己搬离或故去的老人。
线索零星破碎,如同散沙。时间冲刷掉了太多痕迹,而当年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噤声指令,似乎也深深烙印在幸存者的骨子里。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僵局时,一个辗转多次才接通的电话带来了微弱的光亮。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浑浊,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喂…哪位?”
“您好,王大海师傅吗?我叫陈默,是个……记者,想了解点二十年前星火矿那次事故的情况。”陈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可信。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然后是深深的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提它干啥…人都没了…”
“王师傅,打扰您了。我知道这会让您想起难过的事。但我听说您是少数几个离核心区域比较近的幸存者之一?报告里提到您曾看到材料仓库那边有点动静?”陈默小心翼翼地试探。
“……啥报告…俺不识字…”老人的声音有些抵触,随即又像是自言自语,“…动静?呵…那动静可大了去了…天崩地裂的…”
“那您…在爆炸前或者刚爆炸后,有没有在材料仓库附近……看到什么人?”陈默的心提到嗓子眼。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陈默以为对方己经挂断。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老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传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
“…后生…有些事…说出来…是要遭祸的…当年…矿上…不让乱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或者是在回忆那可怕的画面,“…俺…俺好像…是瞧见了个东西…不像矿上的人…跑得飞快…黑的…像鬼影子…就在仓库那角…炸了以后…就…就啥也没了…灰飞烟灭了似的…”
“您还记得具体的样子吗?或者,您还知道有谁可能看到得更清楚些?”陈默急切地追问。
“俺老眼昏花了…记不清…记不清了…” 老人开始含糊其辞,反复念叨,“…作孽啊…都死光了…死光了…”
“王师傅,王师傅!”陈默提高了一点声音,“您看,我能去拜访您一下吗?当面聊聊?有些事,也许您看到的东西,能帮到现在还活在痛苦里的人…”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就在陈默以为希望又将破灭时,老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一种近乎耳语、夹杂着恐惧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声音说道:
“…明天…明天下午…三点…俺在河沿废公园…那个破亭子里…就那一个亭子…带上…带上点…” 他含糊地说了一个廉价白酒的名字,“…喝了酒…才敢…才敢说两句…”
“好!谢谢您王师傅!我一定到!”
挂断电话,陈默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驱不散他眼中凝结的寒霜。王大海那恐惧而含糊的话语,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那个“不像矿上的人”、“黑的”、“跑得飞快”、“灰飞烟灭”的影子,与调查报告里那个神秘的“第西方人员”完美重叠。
林薇的失言,苏璃的剧变,模糊矛盾的死亡报告,语焉不详的“第西方”……所有的碎片,都指向那个被刻意遗忘、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苏璃的号码。听筒里漫长的忙音,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无人接听。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个陌生的加密号码发来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照片显然是用长焦镜头在极远距离、光线极差的情况下拍摄的,噪点严重,但依然能分辨出背景是某处荒凉废弃的公园一角,一个老旧凉亭的轮廓。
照片的焦点,锁定在亭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旧工装、手里还拎着个酒瓶子的老人侧影上——正是王大海。
而在照片的右下角边缘,几乎与黑暗的树丛融为一体,极其不易察觉——是一小截深色的汽车轮胎,以及更远处,一辆没有开灯、静静停靠在废弃公园马路对面的、模糊的深色面包车轮廓。
照片下方,自动配上了一行冰冷的、闪烁着微光的系统提示文字:
目标人物:王大海。坐标己锁定。录音设备启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