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翔“皆可抛”一信寄出后,开始像被告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未婚妻的起诉,龙想象着起诉状中可能出现的最严厉最恶毒最可怕的词语和句子。
但是,小龙绝没有想到未婚妻寻死觅活的绝望心声,小龙更不会想到世上还有痴心女负心汉一说,还以为未婚妻和自己一样,为了前途可以“皆可抛”。
而且,“皆可抛”一信寄出后将近一月有余没有收到未婚妻的回信,还以为她默认了自己的“皆可抛”,还以为沙漠中的一对孤雁己经各自东南飞。
国庆节后10天,龙同时收到两封信。
第一封信,一看,觉得奇怪,落款是上海,难道未婚妻想不开回了上海?还是回家告状了?展开信纸一看,不好,字里行间一片模糊,信的措词也是模糊一片,似骂似嗔似怨似责,既文不达意又文过饰非。总之,龙隐隐感觉未婚妻想说的话没有说尽,想表达的情感故意曲意逢迎。所以,从看信的一刻起,龙的双眉是紧锁的,神情是云山雾罩的,喉结在不断地上下滚动。
家书抵万金,龙迫不及待地撕开第二封信,连同撕去了信的一角,铺开信纸,是哥哥的笔迹,扑入眼帘的好像不是文字,是匕首是刺刀是炸弹,天哪——!怪不得春一个多月没回信,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在鬼门关前留下过脚印,而且,自己的“皆可抛”更是一把冰寒的利剑,在她滴血的胸膛穿过,啊——!上帝,睁开你的慧眼吧!快挽救春的灵魂,快拯救这个世界吧!
其实,最要拯救的是龙天翔,因为,他的灵魂己经被腐蚀被扭曲被魔化,恋人的心在向他哭泣,恋人的情在向他召唤,他竟然效仿共产党人抛家弃子的大无畏精神,竟然效仿霸王别姬不肯过江东的豪迈气概。
白天,龙天翔在心中自我安慰,刚当上知青小组学习辅导员,刚到新的环境,领导管着,贫下中农看着,千万不能为了个人私情而耽误前程影响前途。
到了夜晚,又在心中自我否定,青春燃烧的身躯,无以排泄的思念,倍受煎熬的荷尔蒙,小春啊!此时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你,多么的想占有你,你的初夜必须是我的,决不允许他人玷污。
白天,前途占据了小龙的头脑,夜晚,爱情燃烧着他的身心,前途——爱情,爱情——前途,这两者能调和吗?能一致吗?能并驾齐驱吗?从那年起,龙天翔成了双重性格的两面人,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为了自己的前程,这个伪君子堆砌枯燥的革命词汇虚情假意,为了自己的前途,这个负心汉罗列革命榜样激扬文字,让小春坚信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是要付出情感的,自己不能马上回上海与昔日的心上人拥抱是不得己而为之。
那一年,上海的冬天来的特别早,阴冷的气候笼罩着大地,同时,也笼罩着小春的心。
心的冷,冻结了屋檐下的冰凌,身的颤,摇憾着寒风中的枯枝。经历了3个多月的铅洗,小春那清脆的笑语似鹭丝鸟被渔翁卡着了颈脖,清澈的双目像夜明珠蒙上了飞尘。以泪洗面,洗得了长夜漫漫,洗不尽思念不再。
未婚妻还在左等右待,还在前盼后望,恨不能屹立望夫石画饼充饥,恨不能飞越彩虹鹊桥相会。
曾经的龙情将春融化,如今的龙爪将春撕裂,这样的负心汉还有什么可留恋,还有什么可期待,换了任何一个姑娘,早就怒沉百宝箱了。
春母己经知道了小龙的“皆可抛”,看着女儿天天消瘦,怕她出什么意外,所以,天天盯着女儿,不再唠叨,也不敢唠叨,而是天天开导:“女儿啊——,不要再去多想了,我看啊,你和小龙没缘分。”
春母见女儿没有反应,以为女儿在她的天天开导下思想有了转机,壮了壮胆,继续开导:“女儿——,世界上比小龙好的男人又不是没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话音一落,“呸!呸!”春母连呸了几声,心想,不吉利的话不能说。
春母瞄了瞄女儿,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于是,提了提神,继续开导:“女儿啊——,以前常来我家的小头和铜头不是蛮好的吗?”
“好个屁。”小春最反感母亲的拉郎配。
“咦——,他俩在农村关心过你,是真的吧?只要人品好,妈就放心了。”
“好个屁,一个吃官司,一个当叛徒。”
“吃官司?谁吃官司?”
“铜头。”
“哎呀!作孽,父亲吃官司,儿子也吃官司 ,真是吃官司吃出腻头(方言:即瘾)来了 ,那——,”春母想了想后又补上一句,“小头是党员啰?”
“谁说小头是党员?”
“咦——,电影里的叛徒不都是党员么?”
“哎哟——,小头检举揭发出卖铜头,人家都说他是叛徒。”
“嗨——,这小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怎么干出这种缺德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春母是居民小组长,和芝麻绿豆官接触多了,学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小春朝母亲恨恨地白了一眼:“我的事你不要多管,管了也是白管。”说完,又开始琢磨起龙的来信。研究起字里行间的虚情假意到底还有多少真实水分,看看“皆可抛”的用意到底还有多少转机可挽。
小金每隔半月来封信,将知青的近况转告小春,说她们的住房己搬到村上,小龙给铜头的信己转交给了他,并代表小春向他问过好,还买了两包东海烟给他,小头在淮北待不下去,回了浙江老家。
最近的来信,小金提到上海市慰问团到安徽调查独生子女,重病大病和遗传病知青的情况,听说,这些人可以照顾回上海。听到这个消息,春母两耳像驴耳竖了起来,像雷达升了起来,三天两头跑街道,装扮成工作积极的样子,以公带私,公私兼顾。
那年头,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传说招工要恢复了,一会儿听说招生要开始了,一会儿传言要打仗了,一会儿告知文化大革命要结束了,最让老百姓兴奋的是,马上要解放台湾了,因为,元旦社论的最后一句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己高呼十几年了。
除夕夜,龙天翔的信飞到了小春的手中,心间的纳闷和不安瞬间突发,纳闷的是,人不来信来,不安的是,会不会又有什么刺心的消息发生。所以,未婚夫的信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想拆又不敢拆,想不拆又不放心不甘心不定心。才看两行,一阵凄凉臃堵心头,哼!不想见我,连家也不要了,连亲人也不要了,还找了个响亮的借口,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
突然,小春意识到自己有点傻有点痴,有点像小说中的孟姜女,戏剧中的杜十娘,痴女怨女都是自己一人,自己成了独角戏演员,演了一场无观众的戏,演了一场无法谢幕的戏。
春的胡思乱想信马由缰,曾经的初恋不再心跳,曾经的爱情不再滋润,曾经的男欢女爱不再延续,曾经的白马王子弃情背义。突然,春心中的望夫石塌了,彩虹桥倒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幻觉和无色的幻影,春的神经系统坠入了真空,缝纫机的轰轰声从耳边溜走了,春母的开导声从耳根划过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耳际消失了,小春又一次疯了,疯在爆竹声声的除夕之夜,疯在了亲人团聚的合欢之夜。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龙天翔正在队长家推盏举杯,老乡的恭维和夸奖像浓浓的 亲情将他包裹,谦虚的豪言壮语伴着酒气发自肺腑,油灯下酒红的脸庞更加光彩夺目,所以,龙天翔很想发泄很想慷慨很想激昂。龙开始学划拳,五鑫魁手哥俩好啊,……,还喝了排盏酒,又把酱油当酒喝,还抢酒喝,还。。。,小龙醉了,醉在了除夕夜的异乡客地,醉在了阖家团聚的冰凉一床。
北风凛冽的冬夜,寒星眨巴着醉眼,有线广播喇叭彻夜播放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醉烂如泥中,龙感觉胸腔内似有岩浆要迸发,嗓子眼里像有烈火在燃烧,肠胃中却有一盆废渣要倾倒。意识模糊不清中,龙还是努力侧翻过身体,将嘴的一边对着床外沿,迎接和配合着即将到来的喷薄。
喷薄而出的是一轮红日,暿微的晨光穿透塑料薄膜加封的窗户,一丝余光映射在未婚妻的半身画像上,西目相对,龙嘴角一牵,露出一丝苦笑,这是一幅用心来画得水粉画,画中的未婚妻扎两根麻花辫,头顶一毡军帽,身着一袭军装,英姿飒爽中透出少女的玉软花柔,巾帼须眉间不乏姑娘的眉俏目倩。
在这清凛的早春,龙天翔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从未有过的空虚,所以,渴望和未婚妻说话,渴望起身开箱取出未婚妻送的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像册,可是,头昏脑胀浑身慵懒西肢麻木,龙只能退而求次,选择了和画像中的未婚妻说说心里话。
“凤啊——,”这是龙第一次用昵称,“你起床了没有?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得见吗?今天,知青小组就我一人,我想把说的心里话都跟你说一说。”
“凤,我知道你恨我怨我,甚至想骂我打我,我该骂该打,今天,我必须帮你出出气。”说完,龙左右开弓“啪啪”搧了自己两个嘴巴。
“凤,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姑娘的情和爱,一个少女的心和身,虽然我俩终究难成亚当和夏娃,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不让我俩天地之合,是上帝将我俩活生生的分开,是上帝剥夺了我对你的保护和呵护,花堪折,枝不断。”说到这里,两行忏悔的热泪滚出眼眶,小龙任凭热泪滚滚,因为,忏悔的泪水应该由被忏悔的人来擦,龙己经失去了抹泪的资格。
“凤啊——,你可记得,为了得到贫下中农的好评和好感,我让你故意将脸晒黑而不戴草帽,为了前途,我劝你少看小说,多读“毛选”和红宝书,为了生存,我指责过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西肢不勤五谷不分,可是,我没有教你如何保护自己,以为有了铜头,就可以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如今,铜头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谁来保护你?“
“嘭—啪——,噼里啪啦”,西乡远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狗吠鹅叫声环村绕宅,知青组在河道的旁边,嘎—嘎—的鸭欢,昭示春暖花开即将来临,啊——,龙天翔额首唏嘘,自己又虚度了一岁,刚到的春天,会给未婚妻带来祥云吗?
“凤——,”单通道画像面语还在呻吟,“欲盼无望的前途使我心灰意冷,残酷的现实和现状容不下卿卿我我,爱情不能当饭,婚姻挽救不了命运,我不敢想象,一旦成婚生子,我们能给孩子温饱吗?我们能给孩子阳光雨露吗?与其痛苦一家,倒不如痛苦我一人,凤,忘掉我吧,唾弃我吧,去找一个有工资,有保障的工人干部,或者军官,营级干部就可以随军带家属,我们这里的姑娘要想鲤鱼跳龙门,都在抢走这条道。凤,这些话,我不敢在信中首白,企盼在你的心中还能留下一点残存的高尚形象的同时,让我俩之间的爱情之火慢慢熄灭,渐成灰烬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