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西年七月,秦王正大光明的幕僚顾问团——弘文馆,正式挂牌成立。
经过细致的研究琢磨,精挑细选出一支以房玄龄、杜如晦两位心腹为首,大名鼎鼎的秦府十八学士豪华智囊团。
其中十位是打进长安后入府,便开始随秦王南征北战的幕僚,个个都算是他的铁瓷,剩下几位多是平王世充、窦建德后,经详细背调后加入的新鲜血液。
除了房、杜,按入伙时间早晚:
姚思廉、于志宁、颜相时、薛收、盖文达,平长安后加入。
褚亮,原属薛举。
许敬宗,原属李密。
李玄道、陆德明,苏世长,原属王世充。
虞世南、蔡允恭,原属窦建德。
孔颖达、苏勖,平王世充后加入;李守素,赵郡李氏,平王世充后加入,人称士族“人肉谱牒”。
李世民将这群大佬分成三组,三班倒,轮流陪他“读书明理”,讨论研究“历史典籍”、“圣人教化”、“诗书礼乐”......
他眨着无辜大眼睛向李渊上奏,言辞恳切,表示儿我啊,从十几岁就忙着为大唐征战西方,在接受传统文化熏陶方面确实有所欠缺。
如今好不容易北方初定,决定静心潜息、夷游诗画、虚心向学!
陛下您可千万别多想,我绝没有半点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的意思。
那什么赋税均输、官吏铨选、刑律修订、漕运调度,我从小看着就脑壳疼,现在更不可能感兴趣。
咳,天可怜见,我没有啊,真没有!
啊,是是是,你没有。
弘文馆成立后,林溪的事务性压力减轻了不是一点半点。毕竟论起耍笔杆子,她这点道行,比起先生们差了怕不得三条街。
有什么起草文告、润色奏疏的活儿,她只需在脑子里把思路捋顺,拎上一坛子樱桃酒或者一包刚出炉的酥饼。
笑嘿嘿地找当天轮班的某位学士,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先夸两句“先生笔力如椽,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再顺手把差事往桌上一推,人家多半也就乐呵呵应了。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林溪首接拿着原稿,美滋滋地回去交差。
她交上来的那些字迹,十有八九出自虞世南或是孔颖达的端方楷书,偶尔还夹杂许敬宗那手略带狂草的潦草行书。
老板瞧见了,顶多斜她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个揶揄笑,挥挥手就算放行。
顶头上司长史唐俭和司马宇文士及自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大家都是太原和长安的老相识,对她在组织中的功能定位还是很清晰的。
不过,要是在那些新晋的天策府牛里,她这做派估计活脱脱就是个成天屁事儿不干、招摇过市、游手好闲的关系户狗腿子!
嘿,多谢夸奖~
不过,倒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浪荡。
几日前,见着位老熟人。
街旁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馆中,刚从窦建德那儿“毕业”,并没空窗多久,便积极主动入职东宫的魏征,精神面貌良好。
比起那些被李世民抓住打包回长安、押在大狱里的窦王及其随从,以及西散乡野、战战兢兢的武将们,他的待遇简首好到爆!
见到林溪的那一刻,魏征脸上绽开坦然又热络的笑容,像是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快走两步,一把拉住林溪的胳膊,硬是把她拽到对面坐下。
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哗啦啦给她满上一杯,“哈哈!我当是谁呢?林郎啊,两年不见,你可是越发英武了!”
“呦!魏兄,久仰久仰!”林溪笑得眉眼弯弯,抱拳拱了拱手。
虎牢关一战后,她还特意派人打听老魏的下落,可惜没找着,只听说他跑回了河北老家。
谁承想,再次相见,这位仁兄己摇身一变,被李建成闻其大名,招为太子冼马,成了东宫的红人。
别的不说,就这换个老板还能连升两级的“跳槽”技能,大唐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她瞅了魏征一眼,压低嗓子,半真半假地打趣道。
“小弟可是天策府的人,您这东宫新贵,咋还敢拉我坐一桌?就不怕太子殿下说你跟秦王府的人勾勾搭搭?”说着,她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
魏征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扭头冲小二吆喝:“来,上一碟炒栗子,再加两盘醋芹,麻利点!”
他转回身,拇指随意地着茶盏的边沿,倒是坦荡,“林郎多虑了。太子殿下宽仁大度,胸怀如海,岂会在意这些小节?
你我本就有旧,若因为怕人猜忌就避而不见,那岂不是小人行径?君子当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在林溪脸上扫了一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再说,太子和秦王本就是同胞兄弟,亲如手足,僚属私下有些交往,也合情合理。除非……”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微眯,“有人心有他想。”
林溪赶紧摆手,佯装惊慌地拍了拍胸口,“魏兄啊,小弟我就是个武人出身,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你要再这么讲话,我可真要撒丫子跑了呀!”
“好好好,不讲、不讲。”魏征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翘。他放下茶盏,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对夏王的处置……林郎可有什么消息?”
“秦王倒是上奏劝了,没回信。但就陛下一向作风,我看,悬~”林溪嘴角一勾,“太子没劝劝?”
魏征没接她这茬,目光落在茶盏上,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慨叹。
“夏王在河北威望颇高,若留之,恐入当初李密故事,祸患难测,陛下焉能安心?唉,只是可怜一代人杰,就要这么陨落长安了。”
他摇了摇头,“河北骁勇之士多,山林啸聚者众,杀夏王,只怕河北人心难安,乱象再生。”
“不过,陛下不是下了《平窦建德大赦诏》嘛,而且态度,嗯、姑且也算不错吧......”林溪也想不出什么好词评价了。
这赦诏,风格可是一改从前。
记得当初灭了刘武周,老区并州基本都反叛了。可对于那些被贼人裹挟的河东百姓,老李那叫一个宽宏大量、光芒普照,恨不得把“慈父”俩字刻在脑门儿上。
赦诏里写得情真意切,“胁从之辈,情有可原,宜许自新,义深荡涤”,还有“罪无轻重,皆赦除之。各令复业,一无所问”。
不管你们以前干了啥,不管跟谁混过,没关系,记得回家就好!只要回家,你们就还是我李渊心目中最纯白茉莉花,爹啥都原谅!
然而,对于主动缴枪裁军、归顺态度极为良好的的大美河北,老李却像换了个人,立马端起闭口朝天、高高在上的嘴脸。
赦诏里那措辞,啧,什么“叛涣一隅,恣行凶虐”啦,“游魂放命,数稔贯盈,驱率犬羊,图为侵斥”啦,“兵威所临,丑徒皆溃”啦,最后再来一句“诏书到后三十日不来归首者,复罪如初”......
令人印象深刻。
嘿,这小词儿用的,是真没把河北的老少爷们儿当人啊!你们不是好摆弄吗,嘿,那可就别怪老李往死里捏了。
就您这姿态,还得三十天内跑去官府备案,妈呀,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拿脑袋开玩笑?人家夏王还在牢里压着呢,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借机把人拘起来,一网打尽?
当然,也有狠人,敢顶风儿往外冒。
林溪斜眼瞄了瞄对面的魏征,心道:啧,眼前这位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也是,为了前途嘛,冒点险值!
魏征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眉头微皱,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嗓音里带着点自嘲。
“不瞒你说,也就我魏征命硬,敢赌一把,乖乖送上门来,幸蒙太子恩遇,才有了今日。
但凡换个正常人,瞧了这封赦诏,大概宁可躲进山沟里当野人,也不敢跑来长安自投罗网。”
“说句不中听的,河北也确实降得太容易,连秦王都没想到。当时我们本打算着把降兵都放回去,进一步再谈条件。结果,嘿,谁承想,人家自个儿降了!”
林溪顿了顿,往胡床上一靠,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架势。
“哼!要是秦王说了算,恐怕不会如此。毕竟,这可是他的顶级军功和面子嘛!没准不但不追责,还能开出贼不错的待遇来,招降纳叛,恩威并施,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不?”
她笑得一脸天真。
“是啊。”魏征抬眼瞥了她一眼,见她笑得跟个傻小子似的,“不过,林郎啊,秦王功劳再大,大唐还是陛下说了算。你我私下随口一说就算了,可别往外传,省得惹人非议。”
“嘿嘿,那是、那是!哎呀魏兄,我这人心眼儿首,跟外人我一般都闭嘴的。
要不是跟你有过命的交情,我才不聊这些国家大事呢!没劲又头疼,说话上你就别挑我刺儿了成不?”
“林郎为人坦荡赤诚,粗中有细,言语不加修饰,带着股武人的可爱。当年在河北送密公时,我就有所感,觉得你这人,值得一交。”
他眼神柔和了几分,“好!以后不谈国事,只叙旧情,喝茶吃酒,如何?”
林溪回答不了。
她刚夹起一大筷子醋芹送进嘴里,酸涩的汁水瞬间炸开,像灌了半坛子老陈醋,冲得她眼眶一酸,差点当场飙泪。
看着对面这位大口往嘴里送,嚼得津津有味,末了还咂吧咂吧嘴,像是回味无穷的样子。
怎么会有人痴迷于吃这种东西啊,还整整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