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灯火摇曳如星时,林溪拎着一大包豉汁煑鸭、椒盐炙羊和腩鲫鱼回到小院,油纸包里热气腾腾,酱香混着花椒的辛辣。
推开院门,罗士信早就等候多时,闲得蹲在草坪上数兔子毛。
一见她进门,他立刻撇了兔子,噌地弹起来,笑哈哈地迎上来,接过大包小包,凑近使劲一嗅,露出幸福而纯真笑容。
“啊——好香啊!果然饿了吃什么都是最香的!谢啦,林哥,都是我爱吃的!”
见院里石桌上连盘子碗筷都整整齐齐摆好了,旁边还点着盏小油灯,火苗跳跃。林溪忽然不厚道地想起曾经一个叫二哈的朋友。
饭食摆好,烛光下热气氤氲,花香混着肉香,颇为醉人。
林溪给罗士信满满倒了一杯樱桃酒,自己少喝的秘诀就是永远先下手为强,不让对面的杯子空着。
她咧嘴一笑,晃了晃酒壶:“哥们儿,你说你与其这么贵花钱包王府的厨子,还不如一天两顿从酒肆打包回家,又省钱省时,每天费劲往我这儿跑啥?”
罗士信夹了块鸭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油光,憨憨的笑容里透着股真挚,眯眼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屋里太安静了,跟快死了一样、都没个活气儿。
我虽然自己话不多,但喜欢听别人说话。世民哥在军中设的那个食帐就特适合我,听兄弟们唠唠闲天儿,每顿饭都可香了!”
“所以,你到我这儿是找背景音来了是吧!”林溪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也喜欢叨叨嘛,正好咱俩各取所需~我这带来的可是好酒,来点儿?来点儿!”罗士信笑着凑近。
“你那梦上次讲到哪儿了?参加啥至关重要的考试来着,结果呢,做官了还是发财了?”
林溪一口酒下肚,眯着眼靠在石桌旁,嗓音里透着几分醉意:“上回书说到,你哥我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举家欢腾啊!
那是一个美好的仲夏夜晚,我坐在青岛海边的礁石上,海浪哗啦啦拍打着我雪白的裙、的衣衫,灯火阑珊、星光点点。”
“青...岛?是海上仙山吗?和神话里的蓬莱一样?”罗士信夹菜的手一顿,好奇地瞪圆眼睛。
“不是岛,差不多就是……东莱郡那位置,沿海。诶呀不重要!”
林溪摆摆手,酒劲上头,嗓门大了三分,“我凝望着浓稠的夜色,海天交界处闪电划过,惊雷滚滚,风暴就要来了!子时刚过,我的手机响了——还记得手机啥意思不?”
“啊,那个方形砖头嘛,施了啥仙法后,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见面唠嗑?”罗士信挠挠头,咧嘴一笑,夹了块萝卜塞嘴里。
“嗯,差不多这意思。”林溪嘿嘿一笑,眼神飘远,“当我见到阿娘欢天喜地的神情,分儿都不用问,嗨!就知道这把稳了!”
她借着几分醉意,拍着胸脯,豪气干云,踩着胡床摇摇晃晃。
“当夜,老子站在巨浪怒吼拍打的礁石上!上指苍穹,下临碧海,迎着狂风,天地为证,此生一定要不负热血年华、不负远大理想,让世界听见我的声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青春不朽!”
“哦哦,我懂我懂,放咱这儿就是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名留青史千秋万代呗。来来,吃点菜垫垫!”
罗士信看她讲个梦都能把自己说激动了,脸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笑着拽她坐回去,夹了块鱼肉塞她碗里。
“然后呢,你干出了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是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翻江倒海了,还是长生不老?”
“然后……哈哈哈,”林溪举杯灌了口酒,咧嘴一笑,“不好意思,估计这个梦的最高光就在那一刻了。
以后就是无甚起伏的安稳日常,吃饭睡觉跑步读书谈恋爱,估计你也不爱听。再然后……”
她顿了顿,低头盯着杯里的酒影,“我就醒了~”
“啥呀?你喊号子那段才没劲呢!”罗士信撇撇嘴,笑道,“什么打天下啦、创基业啦、不白活啦,又无愧这个无愧那个啦。
临海登楼、出征庆功时,我跟过的每个主公都这么喊,哎呀!耳朵都起茧了,有啥新鲜的?你要想听,世民哥那儿有的是!”
他搬着胡床凑近,咧嘴笑道,“你再给我讲讲,你梦里那个、那个没事儿就去的市肆......”
“那叫超市,就是特大货市。”
林溪喉咙发紧,眼神飘远,像是透过院里的明灭摇晃的八角灯笼望见了霓虹灯火。
“屋子大得跟太极宫似的,冬日有岭南的荔枝,漠北的奶酪,海边人吃着青海的盐,西域人买江南的茶。
胡麻、葡萄、香料堆得跟小山一样,稻米白面、蜜饯果脯、烤鸡炙鱼,老百姓想吃啥挑啥,付钱就走。”
她晃着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人挤人,笑声嚷嚷,灯火昼夜不熄,啥时候去都能吃饱喝足,舒坦得跟神仙似的。”
“豁!林哥,你这是到仙都游了一圈儿吧!不过我还以为神仙真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呢,照你这么说还挺接地气的。”
罗士信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夹了块酱烧鸭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油光。
“坐骑也不是啥狮子老虎,而是没马拉就自己会跑的西轮车驾,还能坐在铁打巨鸟的肚子里飞上天,驾着大鱼潜进海里!
啧,哈哈哈,哥呀,你这些比古代梦蝶的那谁,还要有趣!”
“呦,很可以啊!看不出你一个从小打仗的人还有点儿文学底蕴。”林溪晃着酒杯,促狭地斜了他一眼,夹了块醋腌萝卜咬得咯吱响。
“看不起谁呢?我耶耶曾经也算是个小文官儿,就是穷得叮当响。
爷娘被乱军所杀时,家也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除了堆在学堂的几捆竹简和粗麻纸书,啥也没留下。
我小时候就爱往怀里揣一本,打仗空闲了拿出来瞅两眼,就能在心里琢磨好久,时间嗖嗖就过去了!”
他眯眼一笑,撑着膝盖起身,溜达到草坪边,悠闲往地上一躺,二郎腿,“真好,下次再上阵杀人的时候,就边打边想你讲的故事打发时间啦。”
我说嘛,这边儿哪有正常人愿意听我胡扯这么久啊……除了脑子缺根筋的。林溪揉了揉眉心。
嘀咕道:“我都逗你玩儿呢,别出去跟别人瞎嘚嘚,尤其是你家秦王,省得别人把咱俩划拉成一类。”
“我信啊,你说的我信,世民哥说的我也信,我想信就能信。”
罗士信蜷在草坪上像只大狗狗,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月光映得他眼睫毛轻颤。
“你真信我的话,”林溪犹豫片刻,终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如果,以后秦王要打河北的刘黑闼,你……你能请假不去吗?”
“能啊~”不假思索的声音传来,“我就说我肚子疼。”
“你不问为什么?”
“哦,为什么?”
“……打仗是要命的。你不懂吗?”
“嗐。”罗士信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双手枕在脑后,眯眼望着天上的月亮,轻笑道。
“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呗,我一首这样啊。啊,再加一句,趁着能睡就赶紧睡。”
他拉长调子,低喃道,“做个好梦林哥,我想知道你梦里还有啥好吃的。”
“关我屁事!”
不知为什么,见他这万事不上心的样儿,林溪莫名火起,猛拍了下桌子:“你自己梦去吧!”
“诶呀,我也想啊。”那声音轻得像夜风。
“可是,我从来都不做梦。”
月光映着他宽阔的背影,像是裹了层流动的银霜。他蜷了蜷身子,脸埋进草里,呼吸渐渐均匀,平静得像个不问生死的婴儿。
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干净得近乎天真。
出现在这个自小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杀敌斩将跟穿豆腐泡一样习以为常的猛人脸上,本该极为格格不入。
此刻却自然得像落叶归根,刀锋入鞘,像他本就该是这样。
这样的人......
林溪倒有点搞不懂了,明明他在你面前透明得像一汪清泉,仿佛什么话都不会隐瞒。
可当你真的伸手触碰,一切话语和情绪都淡淡从指尖掠过,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就如试图握住月光,分明看得真切,摊开掌心却只剩一抹微凉。
她并不清楚历史上他究竟因何在未来的战场中走到尽头,更不知道介入他人的命运意味着多少事情会因此改变......
况且,她也压根不是啥好人好嘛!明明才认识他一年不到。
唉,说实话,最保险的还是给这小子绑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