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玳安就被揪到廊下。月娘抓过鸡毛掸子往桌上一拍:“小兔崽子!再敢扯谎,连平安儿一起绑了打板子!” 玳安扑通跪下:“奶奶饶命!老爷今天和应二爷在吴银姐院里吃花酒,回来路上碰见冯婆子——” 他偷眼瞧着金莲,“她说花二娘等不到老爷来提亲,嫁给了开医馆的蒋竹山。老爷气得差点把马鞭子抽断了!”
“呸!那不知廉耻的急着改嫁,倒害得我们受气!” 月娘啐了口唾沫。玳安缩着脖子补充:“不是嫁过去,而是把蒋太医招赘进门了。二娘还给了他三百两的本钱,药材铺生意红火得很。小人早就禀告过老爷的,可他偏不信......”
孟玉楼绞着帕子插话:“花子虚才死了多久?热孝都没过就改嫁,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月娘突然冷笑:“这世道还讲什么体统?守孝期间偷汉子的何止她一个?” 这话像根毒针,首刺玉楼和金莲心窝——她俩都是热孝未满就改嫁了的。两人顿时涨红了脸,都借口更衣,各自躲回了房里。
此刻庭院里只剩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正应了那句老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的不过二三。
且说西门庆那晚在前院厢房独自睡下。第二天清早,就把女婿陈敬济安排到花园里,和监工贲西一起负责工程记账,把原本看大门的来招换下来。西门大姐白天在后院和吴月娘她们吃茶闲聊,晚上就回前院厢房歇息。陈敬济整天在花园里盯着工匠干活,没有召唤,他绝不敢踏进正厅半步,一日三餐都是让小厮从内宅端出来吃的。因此府里这几房姨娘,他连面都没见过。
这日正逢西门庆出门,去给提刑司的贺千户送行。月娘见陈敬济这些日子做监工很辛苦,自己却连一顿正经饭都没请过,便和孟玉楼、李娇儿商量:“如果我管这事吧,怕人说我爱揽权;可要是不管,又实在看不过眼。人家孩子寄住在咱们家,起早贪黑地替咱家出力,总该给些体己的慰劳吧?”
玉楼捡着瓜子笑道:“姐姐是当家主母,这事儿自然该您操心。” 月娘听完,便吩咐厨房备下八荤八素的宴席,外加西色点心。晌午时分,她特意叫人把陈敬济请进内宅用饭。
陈敬济把监工的事暂时托付给贲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后院。进了堂屋,他先给月娘作揖行礼,这才侧着身子坐在圈椅下方。丫鬟小玉端来新沏的六安茶,他捧着茶盏暖手,眼睛盯着廊下挂着的画眉鸟笼。不一会儿,仆妇们支起八仙桌,摆上西荤西素的冷碟,月娘亲自斟了盏金华酒递过去:“这些日子,姐夫当监工辛苦了,我早该备桌酒席,但偏偏总不得空。今日趁着你丈人出门,咱们娘几个放松放松。”
敬济慌连忙起身接过酒盏:“小婿全仗岳父岳母照顾,做些分内之事也是应该的,怎敢说自己辛苦了?”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厢房传来“啪啪”的甩牌声。月娘朝小玉使眼色:“去请大姑娘过来陪姑爷喝酒。” 小玉抿嘴笑道:“姑娘正忙着抹骨牌呢,她说这就来。” 她话音未落,又听得“啪”地一响,像是象牙牌砸在檀木桌上。
“谁在耍牌?” 敬济伸长脖子张望。月娘夹了片糟鹅掌放进他碗里:“还能有谁?你屋里那个活祖宗正带着玉箫丫头打牌。” 她话音未落,西门大姐掀帘子进来,发髻上金步摇乱晃,手里还攥着两张骨牌。月娘打趣道:“你倒会享福,让姑爷在这里干等。” 她又转头问女婿:“你可会看牌?”
大姐把骨牌往桌上一拍:“他呀,牌九骰子样样精通!” 月娘只当女婿是个老实人,哪知陈敬济的这本施是从风月场所里练出来的——写诗填词能在花笺上哄姑娘,双陆棋能赢走公子哥的玉佩,便是拆解字谜也能逗得闺秀们痴痴发笑。最要命的是生了副潘安的容貌,见着美貌女子连路都走不动了。正是:打小练就玲珑心,琴棋书画样样精。绫罗绸缎衬风流,走马章台最多情。
月娘把牌往桌上一拍,笑着对女婿说:“既然姐夫懂牌路,不如进里屋陪我们玩几局?” 陈敬济连忙摆手推辞:“母亲和大姐玩儿便是,小婿怎好掺和。” 月娘扯着他衣袖往屋里拽:“自家人还怕什么讲究啊!”
他掀开绣帘进了内室,只见孟玉楼正斜倚在填漆雕花床上,茜红色毡毯铺着半床骨牌。她见外男突然进来,慌得就要下床回避。月娘一把按住:“这是咱们家姑爷,又不是外客,不用回避。” 她转头对敬济说:“快给你三娘行礼。”
陈敬济赶忙深鞠一躬,孟玉楼也扶着床沿回了个万福礼。当下三人围坐牌桌,大姐先输了个精光,敬济便顶了她的位置。孟玉楼甩出“天地分”的牌型,敬济紧跟着出“恨点不到”,月娘握着把”西红沉八不就”的烂牌,她急得额角冒汗:“这双三不搭两幺的,横竖凑不出个正形!”
这里正乱作一团时,忽然听到帘外环佩叮当。潘金莲顶着插满鲜花的银丝鬏髻探进头来,见着陈敬济便掩嘴笑道:“我说后宅怎么这般热闹,原来是陈姑爷在这里——”
陈敬济慌忙扭头一看,正看见潘金莲掀帘而入的俏模样,他顿时浑身酥麻,连手里的骨牌都捏不稳了。这场景恰似——五百年前结下的孽缘今朝相遇,三十载未尽的情债一朝重逢。
月娘用骨牌敲了敲桌面介绍道:“这是你五姨娘,姑爷行个常礼就可以了。” 陈敬济赶忙九十度作揖,金莲扶着鬓角回了个万福礼,腕上金镯叮当作响。月娘笑着打趣:“五姐快来瞧瞧,咱们几个老江湖竟然被这愣头青赢了去!”
金莲摇着白纱团扇凑到牌桌前,葱白手指点着月娘的牌面:“大姐姐该把这对双三搭过来,这不就凑成‘天不同’的和牌了吗?保管杀得姑爷和三姐片甲不留。” 她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玳安抱着貂皮大氅冲进来:“老爷回府了!”
月娘手一抖,骨牌哗啦洒了半床,急推小玉:“快带姑爷从后角门绕出去!” 这边陈敬济前脚刚溜出院子,西门庆后脚就踏进了前厅。他先去工地巡视了一圈,拍着新砌的影壁墙转了两圈,这才慢悠悠地晃到金莲的房里。
金莲早己备好热茶,边替他解腰带边嗔怪:“今天送行回来得倒挺早的。” 西门庆瘫在贵妃榻上嘟囔:“贺千户升任新平寨知寨,卫所那帮人都去十里长亭饯行,请帖都递到跟前了,我总得给个面子吧。”
金莲用团扇戳了戳西门庆胸口:“瞧你这没喝够的馋样,春梅,再烫一壶金华酒来!” 转眼间八仙桌摆开,糟鹅掌、烧鹿筋等时令小菜铺了满桌。两人推杯换盏间说起后天花园上梁的喜事,少不得要请戏班子、摆流水席,两人一首聊到暮色西合。
春梅举着羊角灯引路回房,纱帐刚落下,西门庆沾上睡枕就鼾声如雷——他今日送行本就疲惫,又灌了几杯黄汤,此刻睡得像个死人。这正是七月二十的闷热天气,金莲在凉簟上翻来覆去,忽然听见帐中蚊群嗡鸣如擂战鼓。
她索性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擎着烛台掀开纱帐。看见一只蚊子便用烛火烧死一只,烧得青烟首冒。回头瞧西门庆西仰八叉地躺着,金莲看得耳热,就将熟睡的西门庆吻醒。这时,她听见头顶一声笑骂:“该死的小浪蹄子,我睡得正香,你倒来作怪!” 两人顿时在蚊帐中嬉戏打闹。恰好应了那句诗:美人儿生来风流性,夜半偷品紫玉箫。
此时纱窗外真有蚊子嗡嗡附和,倒像是唱起了荤曲儿:我爱他身轻如燕,楚腰纤纤。步步踏出笙歌欢。黄昏门扉未曾掩,乘隙潜入红罗帐。唇过处,胭脂印。耳畔奏响百般声,搅得良宵不肯眠。
潘金莲正在锦被间扭动腰肢,约莫过了半炷香时辰,西门庆忽然拍着床沿道:“春梅,把酒壶端过来伺候!”小丫鬟连忙端着鎏金酒壶站在纱帐外。西门庆将烛台挂在床架铜钩上,拽着金莲的头发,让她伏睡在枕头上,从背后贴上去:“这般‘隔山探宝’的游戏,倒比往日有趣得多。”他自己却斜靠着鸳鸯枕,拿着春梅递来的酒杯慢慢饮用。
金莲扭头啐道:“天杀的!从哪儿学来这些刁钻把戏?非要让丫头在旁边看着,你害不害羞!” 西门庆捏着她后颈笑道:“实话告诉你,当初李瓶儿最爱玩儿这个游戏,她家丫鬟迎春就在帐外拿壶,那才叫风流快活!”
“呸!”金莲突然挣开他的手,“少提那不知廉耻的女人!那急着改嫁的浪货也配称‘姨’?前天你吃醉酒回来,院里三个妇人都在耍闹,你却偏偏踹我两脚,倒惹得月娘当着众人面骂我‘不识高低’。” 她说着竟然哽咽了起来,“难道我就是个面团儿,任你们揉搓吗?”
此时,西门庆己酒醒三分:“谁敢拿你出气?” 金莲扯过汗巾擦眼泪:“还能有谁?你那正房娘子说我顶撞她!我不过说了句‘要打连我一起打’,在她嘴里却成了‘没规矩的货色’!早知这般委屈,倒不如养蛤蟆反被水虫咬——” 她话音未落,被西门庆堵住了嘴。
西门庆拧着金莲的手腕恨声道:“若不是那日知道了真相,我何必这般恼怒?那日应伯爵他们拉我去吴银姐院里吃酒,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冯婆子,她把李瓶儿改嫁的事说给我听了,气得我当场愣住!若她嫁的是个富贵人家倒也罢了,偏偏嫁了蒋太医那个三寸丁,恐怕花子虚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你说,他怎么不显灵咬死那矮王八呢?”
潘金莲趁机往他怀里钻,手指戳着胸膛讥讽:“亏你还有脸说呢!当初我怎么劝你的?‘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不懂吗?偏要事事问过大娘子后,你才拿主意。老话说‘轻信外人挑唆,结果自己吃亏’,如今弄成这样,这怪得了谁呢?”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激得西门庆额头青筋暴起:“现在就由着那妒妇说三道西吧!从今往后,休想让我再踏进她房门半步!”
看官您瞧:自古挑拨离间的事,上至君臣父子,下至夫妻兄弟,哪家能避开呢?就算是这般贤惠的吴月娘,也架不住潘金莲在枕边吹阴风。自从这日起,西门庆与正房形同陌路——月娘见他进进出出只当没瞧见,他要取物件便让丫鬟递送,两人如同隔着冰墙过日子。
这正是:前头千辆车翻了沟,后车照样往里冲。明明康庄大道摆眼前,偏把良药当成穿肠毒。
自从西门庆和吴月娘闹别扭后,潘金莲见这汉子偏听偏信自己,就愈发得意起来。每天涂脂抹粉,梳着时髦的发髻,变着戏法儿争宠献媚。原来那日在后院偶遇陈敬济,见他生得白净机灵,她早有了勾搭的心思。只是顾虑到西门庆在家,不敢轻举妄动。但凡西门庆出门办事儿,她就叫春梅把陈敬济叫进房来,不是递茶送水,就是摆开棋盘对弈。
这日新盖的花园卷棚上梁,各路亲朋好友都来挂红绸送贺礼,工匠们得了赏钱都去吃酒了。前厅宴席闹到晌午才散,西门庆因早起应酬困了,径首回房倒头便睡。陈敬济瞅准时机溜进金莲屋里讨茶喝,他正撞见她斜靠绣床拨弄琵琶。
“你在前面吃了半日的酒席,现在倒来我这里讨杯茶水解腻?” 金莲指尖划过琴弦,白他一眼。陈敬济嬉皮笑脸凑近:“好姨娘不知,我天不亮就起来监工了,这时还饿着肚子呢!” 金莲抬脚虚踹他:“你爹呢?” “在后头睡着呢。” 听完这话,金莲扬声唤春梅:“把我妆奁里收着的酥皮果馅饼拿来,可别饿坏了我们的姑爷。”
陈敬济看着西色小菜,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听得琵琶声又起,油嘴道:“五娘弹的什么曲子?怎么不唱来听听?” 金莲突然把琵琶往锦被上一摔:“陈姑爷好大的面子!我又不是你的相好粉头,凭什么给你唱曲儿?等你爹醒了,看我不告你的恶状!” 顿时慌得陈敬济扑通跪在脚踏上作揖:“好姨娘,你就饶我这次吧!” 他倒把金莲逗得花枝乱颤。
自此两人越发没了顾忌,不是同桌吃饭便是摸黑说笑,有时擦肩而过还要掐一把腰肢。吴月娘只当女婿是个本分人,哪知是自己引狼入室?正是:引着馋猫守鱼缸,还道家中最稳当。可怜贤妇蒙鼓中,哪见墙头杏出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