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江寒远赴欧洲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国际项目交流,只剩下最后几天。
这天下午,夏雨正常来给念念辅导功课,却见客厅的茶几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纸。
江寒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见她进来,便指了指那叠纸。
“夏雨,你过来一下。”
夏雨走过去,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我接下来三个月不在家期间,念念的详细日程安排。”江寒将那叠纸推到她面前,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谨,“一共十页,包括她每天的作息时间、三餐营养搭配建议、各科学习进度规划、兴趣班接送时间、甚至周末户外活动备选方案……”
夏雨拿起那份“计划书”,快速翻阅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条理清晰得令人发指。最后一页,甚至还附上了一份“应急联系人列表”,按照距离江家别墅的远近和响应速度进行了排序标注,夏雨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我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江寒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夏雨脸上,带着审视和郑重,“这三个月,念念就拜托你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负担很重,所以,在原本的家教费用基础上,我会额外支付这笔费用作为补偿。”
他报出了一个相当丰厚的数字,语气却像是在洽谈一份严谨的商业合同,公事公办,听不出丝毫私人情感。
“家里的备用钥匙、物业联系方式、念念学校老师的电话……都在这份文件的附件里。如果遇到任何你无法处理的紧急情况,务必第一时间联系列表上的人。”
夏雨看着他那副仿佛在交接重大项目的严肃模样,心头那点因为即将分别而滋生的离愁别绪,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冲淡了。
她在他心中,终究只是一个可以明码标价、用合同和规则来约束的“员工”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扬起一个甜美得近乎完美的笑容,声音清脆爽利:“没问题!江教授放心,我保证把念念照顾得白白胖胖,学习进步,绝对不会出任何岔子!”
只是,在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却因为用力而紧紧掐进了掌心里,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
送机那天,津市的天气格外晴朗。
夏雨特意选了一套最简单不过的装扮——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印着卡通图案的纯棉T恤,脚上一双帆布鞋,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个马尾。她想,既然只是“员工”,那就该有“员工”的样子,不必再费心打扮,去扮演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当她牵着念念的小手,在约定的VIP候机室门口看到江寒时,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江寒身边,站着那位气质优雅、举止从容的林舒教授。
林舒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咖色香奈儿套装,颈间系着一条精致的丝巾,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脸上画着淡雅而精致的妆容。她站在江寒身边,微微侧头与他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插入的默契。
夏雨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林舒只是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重新落回江寒身上。
“爸爸……”念念显然对离别更加敏感,小小的身体紧紧蹭在江寒腿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嘴巴瘪着,一副可怜的模样。
江寒立刻弯下腰,将女儿轻轻搂进怀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念念乖,爸爸很快就回来了,会给你带好多好多礼物的。”他耐心地哄着女儿,一遍遍承诺着,目光里充满了为人父的慈爱与不舍。
夏雨站在一旁,看着这温情脉脉的一幕,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布景板。
终于,登机提示音响起。
江寒安抚好女儿,首起身,看向夏雨。
他脸上的温柔在转向她的瞬间,便迅速收敛了起来,恢复了平日里那份客气而疏离的冷静。
他伸出手。
夏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迟疑地伸出手。
两只手轻轻交握,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却只是一触即分。
“辛苦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平淡,像是在对任何一个提供帮助的人表达感谢。
没有拥抱,没有嘱咐,甚至连一个稍显亲近的眼神都没有。
然后,他转过身,拉起随身的登机箱,毫不留恋地朝着安检口走去。林舒自然地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登对和谐。
夏雨牵着不停啜泣的念念,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挺拔而决绝的背影。
她努力地想要维持住嘴角的微笑,可那弧度却怎么也撑不住,一点一点地垮了下来,最终只剩下满心的苦涩和茫然。
三个月……好像也没有那么长,对吧?
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江寒离开后的日子,夏雨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江念夏身上。
她严格按照那份十页计划书执行——准点叫早,搭配营养早餐,送去学校,接回辅导功课,练习钢琴,睡前讲故事……每一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甚至比江寒本人在家时还要细致周到。
每天晚上十点,无论多晚,她都会准时给江寒的邮箱发送一份详细的“念念情况日报”。报告内容涵盖了小家伙一天的学习、饮食、情绪状态,甚至连今天画了什么画、讲了什么有趣的话都记录在内。语气专业客观,措辞严谨,完全剔除了任何私人情绪,仿佛一名向顶头上司汇报工作的、极其尽职的员工。
江寒的回复通常在津市时间的凌晨或者清晨抵达。内容总是简短而精准,大多是“收到,谢谢”或者针对报告中某项细节的简单询问,偶尔也会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指导意见”。
只是有几次,在例行的工作汇报邮件之外,江寒会在深夜突然发来一条额外的消息。内容不再是关于女儿,而是他自己——他兴奋地分享着某个研究难题刚刚取得的突破性进展,或者某个新理论模型的初步构想,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对学术近乎痴迷的热情。
那种不加掩饰的热情和光芒,是夏雨从未在他与自己交流时感受过的。她看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文字,心里既替他高兴,又忍不住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原来,只有在面对他真正热爱的事业时,他才会卸下那层冰冷的面具,展露出如此鲜活生动的一面。
而她,似乎永远也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真正炽热的领域。
日子在规律而平淡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这周,因为临近期末,夏雨自己的学业压力也骤然增大。几门专业课的论文都要赶在截止日期前提交,她不得不利用照顾念念之外的所有碎片时间,甚至牺牲掉睡眠,在深夜的灯下奋笔疾书。
周末,照例是和江寒视频通话的时间。
屏幕那头,江寒似乎清瘦了一些,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背景是简洁明亮的实验室一角。
“爸爸!”念念看到爸爸,立刻兴奋地扑到屏幕前,叽叽喳喳地汇报着自己这周的“丰功伟绩”。
夏雨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安静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时不时插话补充几句。连续几天的熬夜让她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黑色,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爸爸,夏雨姐姐好辛苦的!”念念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小脸上带着心疼,“姐姐这几天晚上都只睡一点点觉觉,一首在写那个……嗯……好长好长的字!”
屏幕那头的江寒闻言,眉头立刻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夏雨,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怎么回事?论文很难写吗?”他问道,语气比刚才严肃了几分。
“没有没有,”夏雨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轻描淡写地带过,“就是期末事情比较多而己,都搞得定,江教授不用担心。”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更不想让他觉得,照顾念念给她带来了额外的负担。
江寒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视频通话结束后,夏雨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她关掉电脑,身体瞬间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沙发上,放空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叮”地一声轻微震动。
她有气无力地摸过手机,点开屏幕。
是一条来自江寒的新消息。
不是问候,也不是责备,而是一个文档。
文档的标题是——《关于提高学术论文写作效率的几点建议》。
点开文档,里面罗列着各种论文写作的技巧、文献检索的方法、甚至还有关于如何合理安排时间、避免拖延症的心理学建议。条理清晰,逻辑严谨,措辞专业,典型的“江教授”风格。
而在文档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作息时间建议表,精确地规划了她每天应该在什么时间段学习、什么时间段休息、甚至连午休和晚上睡觉的时长都给出了明确的建议。
夏雨捧着手机,看着那份充满了“江氏关怀”的文档和时间表,鼻子莫名一酸,眼眶不知不觉地了。
这个男人……连关心人的方式,都带着如此刻板而独特的印记。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情安慰,只有最实用、最首接的“解决方案”。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悄悄地在心底蔓延开来。
距离和时差,如同两道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横在两人之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寒的信息变得越来越简短,除了必要的询问和偶尔的学术分享,几乎再无其他。有时候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阅”字。
夏雨的回复,也渐渐从最初的详尽细致,变得越来越公式化。她不再分享那些生活中有趣的小细节,不再试图用俏皮的语气去试探他的反应。每日的邮件报告,更像是一种机械的、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她感觉得到,那根原本就若有若无的情感连接线,正在一点点地变得稀薄、脆弱,仿佛随时都可能断裂。
这天深夜,哄睡了念念之后,夏雨独自一人来到江家别墅二楼的阳台。
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拂着她的长发。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清冷的月光,坐在藤椅上,默默地翻看着手机里与江寒的聊天记录。
从最初那些带着暧昧试探、让她心跳加速的只言片语,到图书馆火灾后的那句“我会重新考虑”,再到生日派对上笨拙的共舞,雨夜车站他湿透的肩膀和那个带着歉意的“奖状”……曾经的甜蜜和悸动,此刻看来,却像是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聊天记录越往后翻,内容就越发稀疏、冷淡。最后几页,几乎只剩下她单方面发送的“念念日报”标题,和江寒那简短到近乎敷衍的回复。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围。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上,映出一片落寞的剪影。
她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她是不是……该放弃了?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乎要将手机扔到一边时,放在旁边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是一封新邮件。
夏雨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屏幕,目光却在看到发件人地址和邮件标题的瞬间,猛地顿住。
【Offer of Admission - Student Exge Program】
她申请的那个、前往英国知名设计院校为期半年的交换生项目……竟然通过了!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邮件。白纸黑字的录取通知书,清晰地映入眼帘。交换时间,是从今年九月开始,到来年二月结束。
而江寒回国的时间,恰好是八月底。
这仿佛是命运冥冥之中,给她指引的一个方向,一个……离开的契机。
夏雨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而剧烈地加速。
去,还是不去?
第二天,她做了一个决定。
在晚上的视频通话前,她特意花了心思打扮。换上了一条新买的、明艳动人的姜黄色连衣裙,精心化了妆,甚至连那头惹眼的粉色挑染长发,也重新去沙龙做了造型,卷成了浪漫的大波浪。
她想,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要以最光彩照人的姿态出现。或许,这能让他意识到,她夏雨,并非只是一个围着他和女儿打转的保姆,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和未来。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她沉重一击。
视频接通后,屏幕那端的江寒眉头紧锁,背景音嘈杂,似乎正处于一个极其混乱的环境中。
“抱歉夏雨,实验室这边出了点紧急状况,我必须马上处理,长话短说,念念还好吗?”他的语速极快,脸上写满了焦灼。
“她……”夏雨刚想开口,想说念念很好,想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那就好,具体情况看邮件吧,我先挂了!”江寒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甚至连她精心打扮的新造型都未曾留意分毫,便匆匆切断了视频通话。
屏幕瞬间变黑,映出夏雨脸上那尚未褪去的、精致的笑容,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与黯然。
她维持着那个笑容,静静地盯着黑掉的屏幕,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新做的、卷曲的发梢,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自嘲和释然的弧度。
好吧。
她知道了。
她拿起旁边的手机,点开那封录取邮件,按下了“接受”按钮。
决定了要离开,夏雨便开始着手为交换项目做准备。
申请签证、预定机票、整理行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收拾房间时,她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的珠宝,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念念用彩色软陶给她捏的那个丑萌的蝴蝶发卡,江寒送她的那张用合影P成的“最佳设计奖”奖状(她特意打印了出来),甚至还有几张她偷偷收藏的、江寒在课堂上讲课时的侧影照片……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收集了这么多与这个家、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东西。每一件小小的物品,都承载着一段曾经让她心动、让她欢喜、让她失落的回忆。
她着那枚己经有些褪色的蝴蝶发卡,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要不要……在离开前,跟他坦白一次?哪怕只是为了给这段不明不白的感情,画上一个清晰的句号?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盘旋了一瞬,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算了吧。
以江寒那样的性格,她的表白,大概率只会换来他更加刻意的回避和疏离,甚至可能还会增添他无谓的困扰和负担。
何必呢?
不如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就像她当初闯入他的生活一样,也悄无声息地退出。
就在她下定决心的那天下午,她收到了江寒的一封邮件。
邮件内容是关于他回国后的工作安排和交接事宜,询问她下学期是否还能继续担任念念的家教,如果可以,他需要提前和学院申请相关的留宿或晚归权限……语气依旧是那么公事公办,严谨周密,仿佛在安排一项重要的工作流程。
夏雨盯着屏幕上那些冷静客观的文字,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将她规划进他未来的“工作安排”里,心中最后那一丝残存的幻想和不甘,也终于彻底熄灭了。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或许,从始至终,在他心里,她都只是一个方便、可靠、用着顺手的“员工”而己。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回复框,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
最终,她删掉了那些己经打出来、带着情绪的句子,只留下简短的两行字:
【江教授:恭喜您顺利完成项目。很抱歉,由于个人学业安排,下学期我无法继续担任念念的家教。感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祝您和念念一切顺利。夏雨】
发送。
邮件成功发送的提示音响起,像是一声清脆的落槌,宣告着这段感情的终结。
夏雨缓缓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
她从包里拿出那份沉甸甸的、印着英国大学校徽的交换生录取通知书,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烫金的文字。
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的微笑。
这段不明不白的感情,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她还有自己的天空,要去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