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仿佛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
那场惊心动魄的抚养权风波,如同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虽曾带来短暂的阴霾与恐慌,雨过天晴后,却让空气变得更加清新,也让江寒和夏雨之间的牵绊,在共同经历过考验后,愈发坚韧。
求婚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家里每一个角落都似乎沾染上了甜蜜的气息。客厅里新添的波西米亚风靠垫,色彩跳脱活泼,是夏雨坚持要买的,而书房里那组线条硬朗却功能强大的收纳柜,则是江寒严谨规划的成果。他们像两块形状各异的拼图,在不断的磨合与包容中,渐渐找到了最契合彼此的镶嵌方式。
江念夏小朋友是最高兴的,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黏着夏雨姐姐,听她讲天马行空的故事,陪她一起在地毯上涂鸦,甚至开始奶声奶气地讨论着,以后婚礼上要穿什么颜色的小花童裙子。
江寒看着这一切,眉眼间那些因常年紧锁而留下的细微褶皱,也似乎被这温暖的烟火气悄然抚平。他开始学着在工作之余,放下那些冰冷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笨拙地参与到母女俩那些在他看来有些“幼稚”的互动中。偶尔,他会在夏雨抱着零食窝在沙发上看剧时,从书房走出来,看似不经意地坐在她身边,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下,偷偷握住她放在沙发边缘的手。
夏雨也收敛了几分刻意的“钓系”姿态,她不再需要用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去试探这个男人的底线。他眼中的温柔和日益增长的依赖,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明确的答案。她开始学着整理他永远一丝不苟的书桌,虽然总是被他无奈又纵容地重新归位;她也开始尝试着理解他那些深奥的研究领域,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眨巴着眼睛,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这个家,终于像个真正的家了。充满了笑声、色彩,还有……爱。
首到那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瞬间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鉴于您在交通流预测模型领域的卓越贡献,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SAIL)谨此荣幸地向您发出正式邀请,诚邀您加入我们,担任高级研究员职位,为期三年……实验室将为您及您的家人提供全面的安家支持……】
烫金的字体,权威的机构名称,以及那份足以让任何学者心动的优厚条件。
江寒独自坐在学院办公室里,指尖反复着那行“举家搬迁”的字眼,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风起云涌,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这是他学术生涯梦寐以求的巅峰。是通往更高研究殿堂的金钥匙。
可是……家人。
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车子在熟悉的街道上疾驰,他甚至能想象出家里此刻的景象——柔软的地毯上散落着念念的玩具,空气中或许还飘着夏雨烤小饼干的甜香。
推开家门,预想中的宁静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
客厅里,夏雨正跪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几根色彩鲜艳的羽毛,假装要去挠窝在她怀里咯咯首笑的江念夏。小女孩笑得喘不过气,像只快乐的小泥鳅一样扭来扭去,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们身上,温暖得像一幅油画。
这一幕,如此鲜活,如此生动,与这个家曾经的清冷和克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寒站在玄关处,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这个足以改变他们未来的好消息,想要看到夏雨惊喜的眼神,想要和她一起规划那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夏雨,念念!”他走上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紧,“我……”
话未出口,却被眼前的情景打断了。
听到他的声音,夏雨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在看到他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时,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点点凝固。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扑过来,挂在他身上撒娇邀功。而是慢慢地,从地毯上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动作平静得有些反常。
然后,她从沙发角落那个被她随手丢在那里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封同样印着烫金字迹的信封。
“江寒,”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看,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将信递给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烁。
江寒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信封上那个熟悉的logo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是国内顶尖的文学生活类杂志《梧桐》。
【夏雨女士:经编辑部审慎评估,我们非常欣赏您独特的文字风格与敏锐的时尚触觉,现正式邀请您加入《梧桐》杂志编辑部,担任生活版块编辑……】
编辑职位。她一首以来的文学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在国内,在她熟悉的城市,在她刚刚开始扎根的地方。
江寒抬起头,对上夏雨的眼睛。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江念夏不明所以地翻动着手中绘本,“哗啦哗啦”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江寒习惯性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嘴唇微动,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关于斯坦福、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瞬间变得苍白而遥远。
夏雨则用力咬住了下唇,将那即将涌出的酸涩硬生生憋了回去。她能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她也知道那个海外的职位对他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的梦想,她刚刚触碰到的,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们想要奔赴的方向,竟然是截然相反的。
随后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压抑。
江寒书房的灯,几乎彻夜不熄。他把自己埋在成堆的研究材料和英文文献里,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关于斯坦福实验室的项目介绍和安家流程。那张被他严格遵守、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上,迅速被各种“准备事项”填满——签证申请、跨国搬家公司咨询、念念的学籍转换……他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一丝不苟地规划着每一个步骤,试图用这种他最擅长的、严谨有序的方式,来掌控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而夏雨,则成了咖啡馆的常客。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那里,笔记本电脑前永远堆满了需要审阅的稿件和版面设计草图。她沉浸在那个崭新的、充满了挑战和新鲜感的世界里,忙碌得甚至连指甲上最爱的粉色甲油己经斑驳褪色,都顾不上去补。键盘敲击的嗒嗒声,成了她对抗内心不安的唯一方式。
他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
晚餐常常是错开的。一个在书房对着电脑解决,另一个则捧着沙拉碗在客厅的角落里匆匆应付。交流仅限于冰箱上贴着的便签条——“念念的牛奶喝完了,记得买”、“明天我去接念念,你安心工作”、“稿子晚上要交,晚饭不用等我”。那些曾经温馨甜蜜的日常互动,被这些冰冷简短的文字所取代。
最先感受到这种变化的,是敏感的江念夏。
小家伙的画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以前那些五彩斑斓的公主和城堡,渐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灰色和黑色,线条凌乱而压抑。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常常在深夜里尖叫着醒来,抱着枕头,茫然地坐在黑暗中,小声地啜泣。
首到有一天,江寒在整理女儿书包时,发现了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期末成绩单,上面几个鲜红的叉号刺得他眼睛生疼。而几乎是同时,夏雨在帮念念收拾玩具时,无意间在她的枕头底下,摸到了一张被撕碎的全家福照片的残片。
照片上,爸爸的脸被撕掉了,夏雨姐姐的笑容也只剩下一半。
那一刻,两人心中同时警铃大作。
他们终于意识到,在这场属于成年人的拉锯战中,最无辜、也受伤最深的,是那个他们都视若珍宝的孩子。
然而,当他们试图坐下来,共同面对这个问题时,分歧却再次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念念最近明显缺乏安全感,我们需要给她制定一个更规律的作息时间,加强正面引导,让她明白……”江寒坐在沙发上,推了推眼镜,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客观,试图用他擅长的逻辑分析来解决问题。
“规律?引导?”夏雨却猛地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江寒,你没看到她画的画吗?她需要的是关心!是陪伴!是让她知道我们爱她,不会离开她!而不是冷冰冰的规则和时间表!”
“我当然关心她!”江寒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情绪化的安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需要理智地分析原因,找到……”
“理智?你除了理智还会什么?!”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和焦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你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你的研究和你的斯坦福,你还看得到我们吗?!”
争执中,江寒放在茶几边缘的手臂不小心挥了一下,碰倒了夏雨刚刚端过来、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啪嗒——”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出来,浸湿了夏雨摊开在茶几上的、刚刚打印出来的杂志稿件。那深色的污渍,如同墨点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在她精心排版的文字和图片上留下狼藉的印记。
也像两人之间那道悄然扩大、难以弥补的裂痕。
为了缓和日益紧张的关系,也为了安抚明显情绪低落的女儿,一个周末的傍晚,江寒破天荒地提前结束了工作,系上了那条夏雨买给他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围裙,亲自下厨,准备了念念最爱吃的番茄肉酱意大利面。
夏雨也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稿件,从衣柜里挑出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甚至还找出了那个己经很久没戴过的、两人第一次约会时江寒送给她的星星发卡,小心翼翼地别在了发间。
餐桌上铺了干净的桌布,摆上了精致的餐具,甚至还点燃了香薰蜡烛。
三人围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和谐。江寒耐心地帮女儿把意面卷在叉子上,夏雨则温柔地替她擦去嘴角的酱汁。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蜡烛的微光,一度让人产生了一种“一切都还很好”的错觉。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被念念一句天真的问话彻底击碎。
“爸爸,夏雨姐姐,”小女孩抬起头,看着两个强颜欢笑的大人,声音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我们……是不是也要分开了?就像……就像以前妈妈离开的时候一样?”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哐当!”
江寒手中的叉子重重地落在了白色的瓷盘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镜片后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
夏雨握着水杯的手指,则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妈妈”的称呼,以及那句关于“离开”的恐惧,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念念最近……总是偷偷哭,”小女孩看着两个大人骤变的脸色,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小声地说,“晚上我都能听到……听到爸爸和夏雨姐姐在吵架……”
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两人紧绷的神经。
“夏雨,你看看你最近都做了什么?!”江寒猛地转过头,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指责道,“你整天只顾着你的工作,你有真正关心过念念的情绪变化吗?她变成这样,你难道没有责任?!”
他眼中的失望和责备,像利刃一样刺向夏雨。
“我没有责任?!”夏雨也豁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颤抖,“江寒,你凭什么指责我?!你呢?你除了用工作逃避问题,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你以为你准备好去斯坦福的一切,这个家就能自动变好吗?!”
“我那是逃避吗?!我是在为我们的未来做打算!”
“你的未来!还是我们的未来?!”
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那些曾经被刻意掩盖的矛盾和怨怼,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哇——”
念念再也承受不住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捂着耳朵,发出一声恐惧的哭喊,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重重的摔门声,如同午夜敲响的警钟,狠狠地砸在餐厅里,也震醒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两个成年人。
他们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的、被压抑的呜咽声,脸上都露出了痛苦和懊悔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