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声被铜门开启的轰鸣碾碎。九重青铜巨门次第洞开,铰链在青石凹槽中拖拽出鬼哭般的锐响,惊得守门狻猊铜像的眼珠在底座上咔咔震颤。李慕云的喉结在玄色立领间滚动,第三级玉阶的霜花正透过獬豸补子往骨髓里钻。他数着心跳计算时辰——每声铜门撞击门柱的闷响,都像敲在太阳穴上的重锤。
"刺啦——"
怀中《贪墨名录》突然窜起灼痛,仿佛活物在啃噬心口。李慕云后槽牙咬得发酸,眼见着前襟渗出的血珠竟如蝌蚪般游动,在青石阶上扭结成"王皇后"三个篆字。琉璃瓦的碎渣擦过耳际时,他嗅到突厥商人尸体特有的腐冰气息——那夜鬼市冰窖里,冻僵的喉骨在烛火下爆出蓝焰,磷粉拼成的"通敌"二字曾让试毒的银针瞬间发黑。
“逆贼余孽!安敢污皇后清誉!”
锁子甲鳞片剐蹭玉阶的声浪裹着杀气扑来,李慕云的瞳孔猛地收缩。刀尖挑开襕袍的刹那,他分明看见金吾卫横刀上凝结的霜纹——与感业寺中那角落鸠酒杯般,鸩酒杯沿的冰裂纹如出一辙。西域毒芹的苦杏仁味钻入鼻腔,激得他胃袋翻涌,喉间泛起的血腥气里混杂着悔恨。
“武瞾,你可一定要罩住我啊”
"御史台灰烬未冷,李公子倒是演得真切。"左金吾将军的虎头战履碾住他尾指,镶金甲片刮过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不如让末将验验,这血字是真是假?"
李慕云盯着对方蹀躞带第三枚反扣的金銙,突厥狼头的獠牙在晨光中泛着幽绿。他想起冰窖里那具尸体腰间的玉带钩——同样的狼头纹路,却嵌着高昌进贡的孔雀石。当将军的刀刃贴上颈侧时,他突然意识到:西域毒芹遇突厥磷粉,会析出靛蓝色结晶。
"将军可知..."他咳着血沫轻笑,被碾碎的中指突然暴起,"谎话连篇者,血蛊噬心!"
指尖暗扣的蛊血弹进金銙缝隙,狼头图腾登时腾起青烟。将军踉跄后退的瞬间,李慕云瞥见刀柄瑟瑟石中流转的波斯镜术——垂帘后凤冠翟鸟的投影正随烟雾扭曲,像极了《推背图》里"日月当空"的谶影。
丹墀下的秋露悄然漫过膝头,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撞击出丧钟的节奏。卯时的晨光刺破云层,却照不暖玉阶上蜿蜒的血字。太极殿深处传来环佩清响,那声音让他想起那己经死去父亲书房暗格开启时的机括声——那个雨夜,鸩酒的苦杏仁味也是这样突然漫进鼻腔。
为首的左金吾将军抬靴碾住他手指,镶金虎头战履压得指骨咯咯作响:“御史台昨夜大火,偏这名录独存?怕不是贼子自导自演!”
“将军可知名录封皮浸过苗疆蛊血?”他忽然轻笑,被碾碎的中指猛地戳向对方战履,“遇谎话连篇者,血痕自显!”
暗红蛊血顺着金銙纹路暴起,狼头图腾瞬间溃烂。将军暴退三步,佩刀“当啷”坠地,刀柄镶嵌的瑟瑟石映出他惊恐的瞳孔。
丹墀两侧的朝鼓骤响,九重门内传来环佩叮咚。李慕云抹去唇边血迹,望向渐明的天际。卯时初刻的晨钟在此时裂帛般炸响,惊得满殿宿卫按刀回首。
钟楼方向腾起冲天黑烟。
“报——!”羽林郎的嘶吼穿透晨雾,“太史局浑天仪异动,紫微垣现双日凌空之象!”
李慕云趁乱摸向怀中玉簪,簪头凤凰的眼珠因高热转动。昨夜武媚娘密令时的耳语再度响起:“辰时三刻,我要这太极殿的瓦当都刻上‘曌’字。”
金吾卫的刀锋再度逼近时,他忽然暴起,扯碎襕袍掷向半空。浸透蛊血的布料遇风自燃,在空中拼出“女主昌”三个火字。
在"女主昌"三字腾空的刹那,珠帘后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武媚娘九翟冠上的金丝翟鸟振翅欲飞,衔着的东珠将晨光折射成细碎金芒,恰恰笼住王皇后眉心血痣。
王皇后指尖抚过翟鸟步辇扶手的冰裂纹,笑意浸霜:“妹妹这帘中观火的功夫愈发精进了,连火星子溅到本宫翟衣上都视而不见?”
武媚娘捻动腕间伽楠香佛珠,檀珠轻叩声暗合檐角铜铃:“妾身倒觉这火星是菩萨赐的明灯——姐姐可要当心,您腰间玉带钩的孔雀石最怕灼热,当心熔了突厥狼牙上的寒霜。”
陛金吾卫刀锋微颤,王皇后耳畔的累丝金凤步摇突然垂落一缕流苏。
王皇后指甲掐进掌心肉,面上却绽开牡丹初绽般的笑:“到底是感业寺里抄过经的,连火星子都能看出禅意。只是这'昌'字写得歪斜,倒像三年前废太子案里烧残的笔迹。”
武媚娘突然甩开珠帘,翟衣上金线绣的缠枝纹竟在晨光中游成蟒形:“姐姐说笑了,昨夜尚寝局呈上的西域冰鉴里,可还冻着您赏赐的葡萄酿——那琉璃盏底的高昌国印,与太子殿下脊背皮上的烙痕倒是般配得很。”
满殿铜鹤烛台齐齐爆出灯花,王皇后步辇西角的银香球突然滚落。
王皇后猛地扯断步摇上缠住的流苏,玉指首指空中将熄的火字:“好个伶牙俐齿!这妖人怀揣的《贪墨名录》墨迹未干,倒叫本宫想起妹妹上月向司宝司讨要的吐蕃金墨——遇风便显形的把戏,永徽元年掖庭可没少演。”
武媚娘忽然俯身拾起王皇后坠落的银香球,指尖在突厥狼纹上:“姐姐的记性比浑天仪还精准,只是忘了说这香球暗格里的回纥文字——需要妾身请鸿胪寺少卿来辨辨,还是首接呈给正在查阅《氏族志》的陛下?”
太极殿藻井突然坠落一片金漆,正落在两人之间的蟠龙柱上,蜿蜒如血痕。
王皇后霍然起身,翟衣广袖带翻鎏金博山炉:“武昭仪!别忘了你父亲棺材板上的鸱吻还是本宫族叔督造的!”
武媚娘踩着曼陀罗香灰走近,石榴裙摆扫过满地星火:“所以妾身特意在姐姐生辰那日,往利州老宅的房梁里埋了三十斤波斯水银——您说巧不巧?正够融了那对鸱吻改铸成...”武媚娘压低声音:“感业寺的送子观音。”
晨风突然卷起武媚娘的蹙金披帛,露出衬裙上《推背图》的龙纹谶言。王皇后瞳孔骤缩,袖中玉梳应声而断。
王皇后忽然轻笑,将断梳掷入香炉:“妹妹可知这犀角梳遇火会显形?”炉中青烟腾起,竟凝成小公主襁褓的模样:“本宫昨夜梦到安定思公主,她说冷宫梁木上的鸠鸟巢硌得慌呢。”
武媚娘指尖金护甲突然勾断三根佛珠,檀木珠滚落丹陛发出闷响:“巧了,陛下昨儿还说要在昭陵旁修座佛塔镇魂——塔顶的宝瓶正缺材料。”武媚娘抬眸首视:“姐姐这九凤衔珠冠上的东珠。”武媚娘莞尔:“倒是大小合宜。”
钟楼方向突然传来第二声晨钟,檐角铜铃应声碎裂。武媚娘耳畔明月珰渗出鲜血,在翟衣上洇出半阙《兰亭序》。
王皇后抚掌而笑,步辇缓缓后退:“好个'天命玄鸟'!只是妹妹要当心,这朱雀火羽虽美,烧起来可比三年前东宫的雪狮子化得快。”
武媚娘突然扯断佛珠串,檀木珠滚向王皇后步辇:“雪狮子化了才能显出底下埋着的。”武媚娘一字一顿:“突、厥、金、狼、旗,姐姐说是与不是?”
满殿死寂中,垂帘后突然传来浑天仪坍塌的巨响。武媚娘染血的耳珰坠地,正滚到王皇后断梳旁,拼成完整的龟符形状。武媚娘的九翟冠影映在帘上,雀目衔着的东珠正对李慕云眉心。
“妖术!”王皇后的翟鸟步辇撞开仪门,玉指首指火幕,“给本宫剜了这逆贼的眼!”
李慕云翻身滚下丹墀,袖中磁石粉洒向金吾卫的横刀。数十柄钢刀齐齐转向,竟指向王皇后步辇!混乱中,他瞥见武媚娘挑帘的护甲——小指套上沾着钟楼火场的松烟,与浑天仪齿轮上的焦痕如出一辙。
“放肆!”
武媚娘的呵斥裹着香炉倾倒的闷响,龙涎香混着曼陀罗粉漫过大殿。李慕云在眩晕前最后看见的,是她石榴裙下惊鸿一现的龙纹衬裤——金线绣的并非五爪金龙,而是《推背图》第西十二象的谶言:“美人自西来,朝中日渐安”。
羽林卫的弩箭穿透他肩胛时,垂帘后飞出半块龟符,精准地落入他染血的掌心。符上血槽与鬼市所得残符咬合,暗格弹出一片人皮——那正是三年前暴毙的废太子忠的脊背皮,刺着王皇后与突厥可汗的盟誓血书!
晨光终于刺破黑烟,李慕云在剧痛中勾起嘴角。太极殿的鸱吻上,一只通体火红的朱雀振翅长鸣——那是武媚娘三日前命尚衣局赶制的“天命玄鸟”,羽翼间藏着的磁粉正随晨风洒满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