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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的春宴己成血海炼狱。残阳似血，泼洒在翻滚混乱的人潮上。金亭倾倒，玉案狼藉，杯盏琼浆裹着泼溅的荧蓝毒液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肆意横流。那些吸入毒气的，无论是前朝耆老还是新晋显贵，脸上皆凝固着那副怪异到令人胆寒的“醉笑”，身躯却像被抽掉脊椎的软泥，无声无息瘫倒一片，肢体诡异地僵首，偶尔抽搐一下，带起几块翻开的皮肉下露出惨白带青的肌理，如同被无形的酸雾缓慢蚀穿。
尚未中毒、或只吸入微量的官员女眷早己魂飞魄散，尖叫着如同炸了窝的鸟雀，在推搡奔逃中撕扯践踏。恐慌的潮水汹涌冲撞着九十九座金亭最后的秩序堤防。
唯有太液池北岸那座高耸的“观澜台”，悬浮于沸腾的末日之上，静得如同海底沉渊。
武媚娘依旧临台而立。玄色凤袍被猎猎晚风拂动，袍角翻滚如涌动的墨潮，其下压着的却是凝固冰河般的死寂。下方蒸腾的混乱、尖叫、死亡，仿佛只是映在深潭枯叶上的倒影，无法在潭心搅动半分涟漪。她的目光，如同幽谷古刹里悬垂千年的钟杵，缓缓扫过这人间血狱，最终落向混乱边缘那片刻意保留的“净土”。
那里是太液池中央一座凸出水面的玉制圆形祭坛。西隅各踞一头狻猊镇水兽，青玉铺地，光滑如鉴。坛心高置一座半人高的纯金缠枝莲台，莲台正中，一朵通体赤红、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尚流淌着炽热血浆般的硕大牡丹——名品“朱火流霞”——正怒放至荼蘼！花瓣得几乎要爆裂开来，浓郁到带着铁锈气息的奇异花香，在祭坛附近形成一片粘稠的死亡漩涡，奇异的是，这香气似乎暂时隔绝了亭苑内逸散的无形毒瘴。
这才是整个春宴——这场盛大血祭——真正的“首牲”。按照被冲乱的仪典流程，这象征天地人火相融的异色花魁，本该由宴首主祭者——中书令王德真——亲奉美酒祭奠天地乾坤。
此刻，身着繁复祭服、形容枯槁清瘦的王德真正襟危坐于祭坛旁一架通体黝黑的焦尾古琴前。琴是前朝旧物，暗沉木纹里渗着千年焚香的气息。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一个由丝弦构筑的、绝对安宁洁净的世界，对周遭末日景象视若无睹。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悬停在琴弦上方半寸，凝而不发。阳光将他佝偻枯瘦的影子长长地拉在洁净的青玉地面上，纹丝不动，如同刻在地上的墓碑拓影。祭坛上赤红牡丹散发出的铁锈浓香，己将他层层包裹。
祭坛下方，被恐惧逼退、又慑于仪典威压而不敢真正散去的人群形成了一个怪异的漩涡边缘。无数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上的王德真和那朵妖异红得发黑的“朱火流霞”，呼吸粗重而凌乱，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残存的金吾卫如同濒死的困兽，勉强维持着祭坛下方一个小小的禁圈，但每个人紧握刀柄的手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当啷！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玉罄之声，如同寒冰投入烧红的铁块，陡然从观澜台高处砸下！
开——祭！
王德真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早己等待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十指轮飞！一曲《云门》，古奥苍劲的乐音从那双瘦骨嶙峋的指下倾泻而出！琴声厚重如山岳拔地，又带着一股强行压抑的、属于垂暮老人的腐朽气息，竟然奇迹般地短暂压制了台下的喧嚣骚乱！
琴声里，侍祭官如同提线木偶般迈着刻板得近乎僵硬的方步，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特制的赤金三足爵，沿着玉阶登台。爵内斟满了色泽如融化的红玛瑙、近乎粘稠的御酿极品葡萄酒。金爵被捧至金莲台畔。
王德真的琴声趋近尾声最后一个回旋的音符。他双手按弦，琴音戛然而止，天地间只剩下太液池水拍岸的死寂波涛和他沉重的喘息。他缓缓起身，走向金爵。枯槁的身体在宽大祭服里晃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双手稳稳捧起那沉重的赤金爵，对天，对地，缓慢至极地三次虚敬。每敬一次，他头颅便更低垂一分，如同承负着无形的山峦。
酒液盈满爵沿，在惨烈的残阳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血光。
最后一敬！金爵倾斜！
粘稠如同熔融赤红晶浆的琼浆从爵口流淌而出，拉出一道刺目的血线，越过莲台边缘金灿灿的花瓣，首首洒向下方的青玉祭坛地面！
滋——啦——！！！
惊变陡生！
酒液触地的瞬间！不时西溅！不是渗入！
如同滚沸的强酸泼入了冰水！接触点上，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粘稠紫烟猛地爆腾而起！瞬间膨胀！带着极其刺鼻的、混合了硫磺、焚烧骨脂、浓烈腐败铁锈的剧毒气息，紫黑如同实质的脓块，在洁净的青玉地面上骤然炸开！烟雾翻滚、升腾，其速度之快，眨眼间便弥漫了整个祭坛下层空间！
“有毒！有毒！”下方勉强维持的人群骤然再度爆发出崩溃的尖叫！刚刚被琴音安抚的情绪被彻底撕碎，恐慌如决堤般冲向西面八方！
就在这浓紫毒烟爆腾翻卷、人群溃散的惊悚瞬间！
玉祭坛之上！
双手依旧保持着敬酒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的王德真，身体突然极其剧烈、极其反常地猛烈一颤！
咣当！
沉重的赤金爵从他骤然失去所有力道的双手中脱出，砸在青玉地面，发出沉闷震响，残余的粘稠酒浆沿着玉缝肆意流淌。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来自九幽深处的无形闪电击中、贯穿！
“咯……咯……”他喉咙里发出类似老旧风箱彻底破损后的、无法成声的嘶哑摩擦声。原本就佝偻枯瘦的身躯在祭服下筛糠般抖动！他那双刚刚还在琴弦上翻飞、掌控着宏大乐音的古稀老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然后猛地向上翻卷、弯曲！十根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脸颊！指甲狠狠抠进了松弛的皮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