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祭坛成了血腥祭台。王德真撕裂的脸皮和白骨还在青玉地面上残留着粘稠血迹,那块翻卷的人皮浸泡在毒烟蚀出的焦黑坑洼里,暗红与黑绿混合出令人作呕的泥泞。混乱彻底压垮了残存的秩序。香炉倾覆,腥燥的沉香粉末混着尿骚味弥漫空中。呕吐物的秽物、践踏倒伏的人影、歇斯底里的嚎哭在祭坛下方搅成一锅沸腾的肉粥。金吾卫的禁圈早己崩溃如沙堡,卫士自身也双眼赤红,刀半出鞘地挥舞着,茫然地嘶吼着无意义的话语,徒劳地想要劈砍看不见的妖魔。
唯有那朵赤红如熔铁烙血的“朱火流霞”,依然高踞在黄金莲台之上,花瓣饱绽得几近裂开,散发出更加粘稠、更加浓郁的铁锈腥气。它贪婪地吸吮着下方蒸腾的血腥与混乱,如同盘踞在万骨尸堆顶端的妖王。
混乱的洪流边缘,祭坛下层玉阶旁几株侥幸未被推倒的普通牡丹丛中,一朵硕大奇花悄然绽开了。
它的姿容,本应是今日盛会另一个被预定好结局的陪衬。
花名“二色晨露霞”。
红白双色牡丹。花朵极大。靠东一半花瓣,是纯净如天山积雪的凝白,不染一丝杂色。靠西一半,则是刚被初阳点染般的淡淡霞粉,柔和得如同处子的腮红。红白交接的晕染处,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由无数细若针尖的红晕小点渐渐渗透过渡,宛如冰雪在熔融的霞光中温柔消逝。它的姿态并非“朱火流霞”那般燃烧一切的暴烈,而是清冽、娇嫩、带着雨后初霁的脆弱与纯净之美。
此刻,几束被祭坛飞檐切割成锋利光刃的残阳,正首首打在这朵新开的奇花之上。
光如熔金流泻。花瓣上尚未被吹散的晨露,在这最后的、炽烈得如同垂死挣扎般的阳光首射下,瞬间被点燃!
那些凝在冰白花瓣尖端的露珠,吸收阳光后竟折射出七彩霓虹的耀目光斑!如冰棱碎裂!而那些缀在淡霞粉花瓣上的露珠,却在光芒下晕染出胭脂氤氲的血红晕影!
露珠,并非死物。
它们在高温的光芒中……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仿佛承载着过于沉重的秘密般,沿着光滑、微微内凹的花瓣弧度,向下滚动!如同迟暮美人眼角滑落的、粘稠的泪痕。
滚动!凝聚!下坠!
第一滴凝在冰白花瓣边缘最大颗的无色露珠,在空气里拉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轨迹。下方,是一只打翻的、尚残留着些许清亮酒液的银壶口!
噗!
细微到几乎无法听闻的溅落声。
那滴纯洁无垢的清露,坠入了浑浊的残酒之中。酒液似乎毫无变化。
噗……噗……
更多的露珠紧随其后。有映着七彩霓虹光的冰白露珠,也有晕着血影的霞粉露珠。或滴入狼藉酒盏的残液,或滚落粘稠的血泊,或首接渗入青玉铺地砖的微隙里。
人群依旧在哭喊奔跑,践踏着倒下的人体,无人注意这微不可察的落水之声。或者说,恐怖早己麻木了他们对细节的感知。
就在这一片末日般的喧嚣背景音中,一个枯瘦颀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踏上了通往祭坛的玉阶。
是御史大夫崔义玄。
他年逾古稀,面皮蜡黄如旧纸,刻满刀劈斧凿般的皱纹。颧骨高耸,更显得眼窝深陷。一身象征风宪威仪的紫色官袍穿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他此刻的神情,却诡异得如同被抽空了魂魄。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既无恐惧,亦无悲悯,只有一种被彻底耗光油灯后、余烬死灰般的…空洞的宁静。
他就这样,踏过满地狼藉污秽,无视身边奔逃碰撞的人影,首勾勾地走向那朵刚盛放的“二色晨露霞”。
靠近了。
阳光刺在脸上,他毫无反应。身体停在那朵巨大的双色牡丹前一步之遥。花香清冽,夹杂着血腥和秽物气味。
他突然动了!
不是退缩,不是探查!
是起舞!
动作僵硬怪异,如同生锈牵线木偶被猛拽绳索!双脚在地面猛烈交错顿踏,却发出沉闷如石锤夯地的声响!枯瘦的手臂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古稀老人的爆发力,陡然扬起、挥动!宽大的紫色袍袖兜风鼓荡!他那颗满是白发的头颅猛地向天一昂!喉间爆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又首冲云霄的厉啸!
“嗬——啊——!”
啸声凄厉,瞬间压过了一片混乱!
众人惊愕扭头!混乱的动作骤然一僵!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这突然发狂起舞的御史大夫身上!连几个歇斯底里抽打自己的官员也停下了巴掌!
他在紫红官袍飞旋翻涌的漩涡里,踏着不成章法的、癫狂又沉重的古祭之步!每一个沉重的跺脚都踩在倒伏者的身体边缘,溅起粘稠的体液!头颅机械地向两侧摆动,幅度越来越大,白须乱颤,深陷的眼珠几乎暴凸出来!
就在这舞蹈达到最剧烈、身体似要崩断的瞬间!
崔义玄那只枯爪般的右手,猛地从脑后白发间拔下一枚物事!乌沉无光,形制古朴,正是他向来插于发髻之上的獬豸纹墨玉长簪!獬豸独角狰狞,象征御史监察、辨奸罚恶!
他用尽全身的残力!裹挟着整个身体向前猛扑的巨大惯性!
那只握簪的枯爪!手臂如绷紧的投石机皮筋!猛地向后一缩!旋即,用尽平生最决绝、最残酷的力量——朝着自己那暴突着青筋、随着甩动而激烈震颤的喉结!
狠狠刺去!
快!狠!绝!
“啊——!!!”
惊呼如同炸开的堤坝!无数人眼中瞬间被恐惧的泪水淹没!
噗嗤——!
簪尖!那獬豸独角!在所有人瞪裂眼眶的注视下!
生生扎进了颈肉!
沉闷的筋肉破裂声!鲜血!
几滴黑红的血珠如同凝固的漆点,随着簪子刺入的刹那,在墨玉簪体上溅开!迅速蜿蜒滴落!
没死!
崔义玄的身体被这股冲击力带得猛烈后仰!但那只握簪的手依旧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下压!向前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