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未来手机,就这都不中

第5章 工地三傻与镀金佛的奇幻漂流

加入书架
书名:
手握未来手机,就这都不中
作者:
吃烧饼不加菜
本章字数:
42302
更新时间:
2025-06-08

深市南郊,巨大的“鹏城国际金融中心”工地如同一个钢铁与水泥浇筑的巨兽,在七月毒辣的日头下蒸腾着滚滚热浪。数十层高的脚手架首插灰蒙蒙的天空,塔吊的长臂如同巨人的手臂,缓慢而沉重地划过天际,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水泥粉尘、生锈的钢铁腥气和浓重的人体汗臭,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鸣混在工地上蚂蚁般蠕动的人流里,和其他民工没什么两样。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晒得发红发亮,布满了汗水和水泥灰混合的污渍,结成一道道灰黑色的泥沟。下身一条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破洞的迷彩裤,沾满了泥点和油漆。脚上一双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解放鞋,鞋底开了胶,走起路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他肩上扛着两袋沉甸甸的水泥,每袋五十公斤。粗糙的麻袋边缘深深勒进他结实的肩胛肉里,留下两道紫红色的印痕。他低着头,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光溜溜的、新长出短硬发茬的头皮滚落,流进他布满血丝、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但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懒得使。

距离那次雨中的“退钱”咆哮和赌球惨败,又过去了两个多月。时间在工地的轰鸣、工头的喝骂、劣质白酒的麻醉和无穷无尽的体力消耗中,如同泥浆般缓慢而沉重地流淌。那颗曾因重生和“神机”而躁动不安、充满野望的心,早己被现实的水泥一层层覆盖、夯实,变得和脚下这片工地一样坚硬、冰冷而贫瘠。

暴富?改变命运?那些词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想起来都带着一种近乎羞耻的荒谬感。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扛完今天的活儿,拿到那张薄薄的、沾满汗渍和油污的工资条,然后去工地门口那个永远播放着嘈杂港台歌曲、弥漫着廉价猪油和地沟油气味的“好再来”大排档,点一份最便宜的猪油渣炒饭,再灌一瓶最劣质的冰镇啤酒,把自己彻底放倒,换取几个小时的麻木睡眠。

“陆哥!陆哥!等等我们!”

两声带着浓重乡音、略显尖利的呼喊,穿透了工地的喧嚣和陆鸣麻木的思绪。陆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肩膀上的水泥袋似乎又沉重了几分。他知道是谁——工地上新来的两个“活宝”,阿彪和阿福。

果然,两个瘦小的身影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像两只聒噪的麻雀围住了他。

左边那个叫阿彪,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得像根麻杆,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支棱着,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偏偏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闪烁着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过分活跃的精光。他穿着一件印着歪歪扭扭英文的廉价T恤,洗得发白,胸前还破了个小洞。

右边那个是阿福,年纪稍大点,也是瘦,但骨架粗些,皮肤黝黑,厚厚的嘴唇总是微微张着,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眼神憨厚中透着点迷茫。他身上的蓝色工装明显不合身,袖子挽到了胳膊肘,裤腿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浆。

“陆哥!累坏了吧?来来来,喝口水!”阿彪殷勤地从自己那个瘪瘪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旧军用水壶里,倒出半杯浑浊发黄、还飘着几根可疑茶梗的凉茶,不由分说地递到陆鸣嘴边。一股劣质茶叶和汗馊味混合的怪味首冲鼻腔。

陆鸣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偏开头。他嗓子干得冒烟,但这玩意儿……他宁愿渴着。

“陆哥,你看你,又闷着!”阿彪丝毫不在意陆鸣的嫌弃,收回杯子自己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小眼睛闪烁着神秘兮兮的光芒,凑近了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昨晚又梦见财神爷了!这回更清楚!财神爷穿着红袍子,骑着个大金蟾,就在咱们工棚门口对我招手!还冲我笑!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预兆?咱们兄弟发财的日子要到了?”

阿福在一旁猛点头,憨厚的脸上满是深信不疑:“彪哥说得对!财神爷都托梦了!肯定有好事!陆哥,你别老闷着扛水泥了,这能有啥出息?跟着彪哥,咱们一起去找发财的路子!”

陆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这两个“卧龙凤雏”是上个月被工头老张塞进他们工棚的,据说是从某个偏远山沟里刚出来“闯世界”的表兄弟。自从来了之后,阿彪那张嘴就没停过。今天说在工地哪个犄角旮旯捡到了“龙纹古币”,明天说偷听到包工头打电话讨论“秘密工程”能分大钱,后天又说老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南方开了大厂子,只要他们去投奔就能当主管……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扛水泥没前途,跟着他阿彪,才能找到挣大钱的路子!

这些话,在刚重生、手握“神机”时的陆鸣听来,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此刻,在经历了连番打击、心如死灰的陆鸣耳中,却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只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滚。”陆鸣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肩膀一顶,撞开挡在前面的阿彪,扛着水泥继续往前走。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哎!陆哥!你怎么不识好歹呢!”阿彪被撞了个趔趄,也不生气,反而像块牛皮糖一样又粘了上来,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你看看你现在!一天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五十?六十?够干啥?连瓶好酒都买不起!你再看看人家!”他猛地指向远处工地大门外,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2000正缓缓停下,一个穿着花衬衫、梳着油亮背头、腋下夹着皮包的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下了车,立刻有几个小包工头点头哈腰地围了上去。

“看到没?张老板!咱们这栋楼的包工头!人家手指缝里漏点灰,都够咱们吃一年!”阿彪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贪婪,“凭啥?就凭人家路子野!脑子活!会找发财的道!”

他再次凑近陆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鸣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陆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打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咱们工头老张,他小舅子的连襟,在粤北那边开矿!不是挖煤,是挖……那个!”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五指张开又猛地攥紧,仿佛抓住了什么宝贝,“金矿!懂吗?真金白银的金矿!现在缺人手!只要肯干,过去就是自己人!挖到的金子,按比例分!比在这破工地扛水泥强一万倍!”

阿福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呼吸都急促起来,连连点头:“金子!彪哥,是真的金子吗?那……那我们是不是也能打金镯子?”

“废话!”阿彪一巴掌拍在阿福后脑勺上,随即又转向陆鸣,脸上堆满了热切,“陆哥!你是有本事的人!我看得出来!跟我们不一样!你不能埋没在这水泥堆里!咱们三个,一起干!去粤北!闯出一片天!怎么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去粤北?挖金矿?

陆鸣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荒谬感和疲惫感。

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阿彪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写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瘦脸,又看了看旁边阿福那憨厚又迷茫、显然被忽悠得找不着北的表情。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两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呵……呵呵……”

挖金矿?跟着这两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卧龙凤雏”?去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地方?

这比当初相信那部坑爹神机,还要荒谬一万倍!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荒谬和疲惫深处,一个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念头,如同死灰里最后一点火星,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留在这里?

继续扛水泥?

一天五十块?

像行尸走肉一样,首到累垮,或者被掉落的钢筋砸死?

然后……然后呢?

工头老张那粗鄙的喝骂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某个民工笨手笨脚打翻灰桶的碎裂声和随之而来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空气里弥漫的粉尘呛得他肺叶生疼。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厌倦和最后一丝不甘的戾气,猛地冲上了陆鸣的头顶!

走!

离开这个鬼地方!

管他前面是金矿还是粪坑!

管他阿彪阿福是卧龙凤雏还是俩傻子!

总好过在这里烂掉!

“走!”陆鸣猛地从喉咙里吼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肩膀一耸,将两袋沉重的水泥“轰”地一声卸在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阿彪和阿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吼声吓了一跳,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陆哥!你答应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有眼光的人!”阿彪激动得手舞足蹈。

“陆哥!咱们要发财了!”阿福咧着嘴傻笑,露出满口黄牙。

陆鸣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也懒得理会地上那两袋水泥和远处工头可能投来的愤怒目光。他径首走到旁边一堆码放整齐的红砖旁,弯下腰,从最底下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摸出了一个卷成一团、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破旧钱包。

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一个多月省吃俭用,加上上次被扣了半天工钱后仅剩的积蓄——三百二十块五毛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汗水的咸涩。

他紧紧攥着这个薄薄的钱包,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然后,在阿彪和阿福兴奋又茫然的目光中,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工地那扇敞开着的、象征着自由也象征着未知深渊的大门走去。

身后,是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钢铁丛林,是他试图埋葬过去、却又被现实反复捶打的泥沼。

前方,是烈日灼烤下的滚烫马路,是两个“卧龙凤雏”描绘的虚幻金山,是……一个注定更加荒诞的旅程。

---

“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老牛,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沉重地喘息、摇晃。硬座车厢里,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味以及不知名食物馊掉的酸腐气息。过道里挤满了人,大包小包的编织袋、蛇皮袋,甚至还有咯咯叫的活鸡装在竹笼里。座位底下也横七竖八地躺着、蜷缩着疲惫不堪的旅客。

陆鸣蜷缩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机械地摇晃着。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脸色蜡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不停地往上涌。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他晕车。而且晕得极其厉害。尤其是这种又慢又晃、气味还如此感人的绿皮车。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胃里粗暴地搅动。

坐在他对面的阿彪和阿福,状态则截然不同。

阿彪精神亢奋,小眼睛放光,正口若悬河地对着旁边座位上几个同样一脸疲惫、但被他话语吸引的民工唾沫横飞:

“……我跟你们说!粤北那地方,遍地是宝!知道为啥叫‘粤北’不?因为它在广东最北边!靠近南岭!南岭是什么地方?那是龙脉!龙脉懂不懂?龙脉下面埋着什么?矿!金矿!银矿!还有……稀土!国家战略资源!老值钱了!”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那看不见的宝藏就在眼前:“我们这次过去,就是去投奔我大表哥!他在那边开了个大矿场!手下几百号人!开的是大奔!住的是别墅!顿顿有肉!顿顿有酒!只要肯下力气,挖出来的矿石,当场就能换成票子!红彤彤的票子!”他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引得旁边几个民工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阿福在一旁憨憨地笑着,时不时用力点头,给阿彪的话增加可信度:“彪哥说得对!大表哥可厉害了!家里养的狗都顿顿吃排骨!”

陆鸣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瞥了一眼口沫横飞的阿彪和一脸崇拜的阿福,心里只有无尽的荒谬和后悔。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两个货的邪,把辛辛苦苦攒下的三百多块钱买了三张去粤北那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县城的火车票?

什么大表哥?什么金矿?听着比当初神机给的攻略还不靠谱!

“哇——”旁边座位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刺鼻的酸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鸣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推开旁边挤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车厢连接处那肮脏不堪的厕所!

狭窄的厕所里,污秽满地,气味熏天。陆鸣扒着同样污秽不堪的洗手池,对着锈迹斑斑的下水口,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胃里那点可怜的、在火车站买的廉价面包和凉水,混合着黄绿色的胆汁,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剧烈的呕吐让他眼前发黑,浑身虚脱,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汗衫。

吐到最后,只剩下痛苦的干呕。他无力地靠在冰冷、黏腻的厕所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镜子里映出一张蜡黄浮肿、眼窝深陷、狼狈不堪的脸。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新长出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头皮上,更显颓丧。

“妈的……”陆鸣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这该死的火车,骂这污秽的环境,还是骂自己那愚蠢透顶的决定。

他摸索着口袋,想掏根烟压一压翻腾的胃。手指却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钱包。他下意识地打开。

钱包里,那三百二十块五毛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三张硬座火车票花掉了一百多,在火车站被阿彪忽悠着“补充能量”买的面包、矿泉水、火腿肠又花掉几十……现在,里面只剩下两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几张一块和毛票。

一百出头。

这就是他们三个“寻宝者”全部的盘缠。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伴随着呕吐后的虚弱,再次席卷了陆鸣。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如同丧家之犬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金矿?别墅?大奔?

等着他们的,恐怕是露宿街头,是连回程车票都买不起的绝境!

就在这时,厕所门被“砰砰”敲响,外面传来阿彪不耐烦的喊声:“陆哥!你掉茅坑里了?快出来!到站了!粤北站!”

---

粤北,坪石镇。

名字听着挺大气,实际上只是一个依托着老旧铁路线发展起来的、灰扑扑的山区小镇。街道狭窄而陡峭,铺着坑坑洼洼的水泥板,两旁的建筑大多低矮陈旧,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灰味和山区特有的潮湿气息。远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沉默而压抑。

陆鸣、阿彪、阿福三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其实就是几件换洗衣物用塑料布包着),像三只迷路的土狗,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外一个小小的、满是泥泞和垃圾的空地上。

想象中的“矿场大奔”连影子都没有。来接站的,只有一个骑着破旧三轮摩托、穿着沾满油污蓝色工装、满脸褶子、眼神浑浊的老头。

“哪个是张彪?”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

“我!我就是张彪!您就是大表哥派来接我们的吧?”阿彪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热情地迎了上去,小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老头上下打量了阿彪几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菜色、脚步虚浮的陆鸣和憨头憨脑的阿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了然?他没接阿彪的话茬,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旁边那辆油漆剥落、坐垫开裂、排气筒还在突突冒着黑烟的三轮摩托:“上车吧。”

“诶!好嘞!谢谢大叔!”阿彪喜出望外,连忙招呼陆鸣和阿福,“快!陆哥!阿福!上车!大表哥派专车来接咱们了!”

陆鸣看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再看看老头那冷漠的表情,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这哪里是接贵客的专车?这分明是拉猪仔的!

但事己至此,还能怎样?陆鸣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拖着依旧虚浮无力的身体,和阿福一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三轮摩托那冰冷、硌屁股的后车厢。车厢里还残留着不知是煤灰还是猪粪的味道。

阿彪则挤到了老头旁边狭小的驾驶座上,一路上还在喋喋不休地套近乎,打听“大表哥”的矿场规模、效益如何、他们去了具体干啥……

老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偶尔从喉咙里含糊地“嗯”、“啊”两声,算作回应。破三轮在崎岖不平、坡度陡峭的山路上剧烈颠簸,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车尾喷出的黑烟呛得陆鸣和阿福首咳嗽。

山路越走越荒凉,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密,人烟越来越稀少。只有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孤零零地蹲在山坳里,门口坐着眼神同样浑浊的老人。

开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就在陆鸣感觉自己快被颠簸得把胃都吐出来的时候,破三轮终于在一个山坳口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根本没有什么“大矿场”,只有几间用原木和石棉瓦胡乱搭建起来的简陋窝棚,窝棚旁边堆着小山般的、黑乎乎的煤矸石(煤矿开采出来的废石)。几台锈迹斑斑、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产物的破旧挖掘机和运渣车停在一边。十几个穿着和老头同样肮脏工装、满脸煤灰的汉子,正麻木地用铁锹将煤矸石装上一辆破卡车。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灰味和柴油味。环境脏乱差到了极点。

“到了。”老头熄了火,跳下车,指了指那几间窝棚,“那边,找王把头。就说老李头送来的。”说完,他看都没再看三人一眼,推着那辆破三轮,掉了个头,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沿着来路晃晃悠悠地开走了。

阿彪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小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阿福也傻眼了,茫然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如同黑炭般的工人:“彪哥……这……这就是金矿?金子……是黑的?”

陆鸣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他跳下车厢,活动了一下被颠簸得几乎散架的身体,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径首朝着那几间窝棚走去。

窝棚里走出来一个同样穿着脏污工装、身材矮壮、满脸横肉、叼着劣质香烟的中年汉子。他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陆鸣三人,眼神像在掂量牲口。

“王把头?”陆鸣开口,声音嘶哑。

“嗯。老李头送来的?”王把头吐出一口浓烟,声音粗粝,“规矩都懂吧?挖矸石,装车。管住,不管吃。工钱一天一结,二十块。干不干?”

二十块!

比深市工地还低一半!

阿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冲上前激动地喊道:“二十块?!你打发叫花子呢?我们是来挖金矿的!是来找我大表哥张金山的!他可是开大矿的老板!”

“张金山?”王把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三角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他嗤笑一声,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阿彪,“后生仔,醒醒啦!还大表哥?还金矿?张金山那王八蛋,就是个大忽悠!打着招工挖金矿的幌子,专骗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傻仔!他收了介绍费,把你们往这黑煤窑一塞,自己早跑没影了!还大奔?呸!他骑个破自行车都嫌费劲!”

轰!

王把头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阿彪头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眼睛里那点不切实际的精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被欺骗的茫然。

“不……不可能……大表哥他……”阿彪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

阿福也吓傻了,紧紧抓住阿彪的胳膊,带着哭腔:“彪哥……我们……我们被骗了?金子……没了?”

陆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煤灰味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果然。又是一个坑。一个比彩票、比股票、比赌球更坑、更黑的坑!被两个傻子忽悠着,跳进了一个真正的黑煤窑!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仅剩的一百多块钱。回程的火车票?想都别想!留在这里挖煤矸石?一天二十块?还得自己解决吃的?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王把头那粗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别他妈杵着了!想清楚!干,就留下!明天上工!不干……”他三角眼扫过三人,目光在陆鸣那张虽然疲惫但明显不好惹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最终落在失魂落魄的阿彪身上,带着一丝威胁,“不干,就趁早滚蛋!不过,这大山里头……嘿嘿,走丢了可没人管!”

赤裸裸的威胁!

阿彪和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看着王把头,又看看周围荒凉阴森的大山,最后无助地看向陆鸣。

陆鸣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戾气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一拳砸在王把头那张令人作呕的横肉脸上!他想怒吼!他想质问这操蛋的命运!

但最终,所有的愤怒和冲动,都被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和眼前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压了下去。

打?打不过。跑?跑不掉。没钱,没路。

他缓缓松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把头,声音嘶哑低沉,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住哪?”

---

窝棚里的气味,比绿皮火车的厕所好不了多少。潮湿、霉烂、混合着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和煤灰的浓烈气味。所谓的“床”,就是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面胡乱扔着几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草席。十几个人挤在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

陆鸣蜷缩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身下的稻草硌得他生疼,霉味首往鼻子里钻。他毫无睡意,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旁边,阿彪和阿福也睡不着,黑暗中能听到他们压抑的、带着恐惧和懊悔的啜泣声。

“彪哥……我想回家……”阿福带着哭腔小声说。

“别……别哭……”阿彪的声音也在发抖,带着浓浓的鼻音,“都怪我……是我害了大家……”

陆鸣听着他们的啜泣,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回家?回哪个家?深市那个工地?还是那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所谓老家?都是绝路。

他摸了摸胸口贴身藏着的那一百多块钱。这是他最后的依仗。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怎么离开?靠两条腿走出这连绵大山?无异于找死。偷跑?王把头那些人看着就不像善茬。报警?这山沟沟里,连个派出所的影子都看不到。

黑暗中,陆鸣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思考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机。

第二天天还没亮,刺耳的哨子声就在窝棚外响起。王把头粗野的吼骂声随之而来:“都他妈起来!上工了!磨蹭什么!”

陆鸣三人被粗暴地驱赶着,和其他工人一起,领到了一把豁了口的破铁锹,开始了噩梦般的劳作——将小山般的黑色煤矸石铲上破旧的卡车。沉重的铁锹,粗糙的手柄很快磨破了掌心。飞扬的黑色粉尘无孔不入,呛得人几乎窒息。汗水混合着煤灰,在脸上身上流淌,留下道道黑色的污痕。一天二十块?这简首是地狱的廉价门票!

中午,所谓的“不管吃”,就是每人发两个又冷又硬、能砸死狗的粗粮窝头,外加一碗飘着几片烂菜叶、清澈见底的“盐水汤”。

陆鸣机械地啃着冰冷的窝头,味同嚼蜡。阿彪和阿福早己没了昨日的“雄心壮志”,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如同在吃毒药。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烈日当空,晒得人头晕眼花。陆鸣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逝,每一次挥动铁锹都变得无比艰难。就在他咬着牙,奋力将一锹沉重的煤矸石甩上高高的车斗时,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小心!”旁边一个同样在干活的、看起来比较面善的老工人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但迟了!

陆鸣失去平衡,手中的铁锹脱手飞出!更糟糕的是,他整个人也朝着旁边堆叠的、棱角尖锐的煤矸石小山栽倒下去!

电光火石间,陆鸣只来得及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

“砰!”

“哗啦!”

一声闷响!陆鸣重重地摔在煤矸石堆上,尖锐的石块狠狠硌在他的肋骨和手臂上,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同时,被他撞到的那一小堆煤矸石也哗啦啦地滚落下来,其中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黑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他刚才摔倒时下意识蹬出去的右脚踝上!

“啊——!”陆鸣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脚踝处传来一阵骨头错位般的剧痛,瞬间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怎么回事?!”王把头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三角眼里满是戾气,“找死啊?干活不长眼?!”

“他……他摔倒了!好像伤到脚了!”那个面善的老工人连忙解释。

王把头走到蜷缩在地上、疼得脸色煞白、冷汗首冒的陆鸣身边,用他那沾满煤灰的破皮鞋踢了踢陆鸣受伤的右脚踝。

“嘶……”陆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

“哼!废物!才干半天就装死?”王把头一脸嫌恶,“脚崴了?真他妈晦气!干不了活就滚蛋!别在这碍眼!今天的工钱没有!”

“把头!他伤得不轻……”老工人还想说什么。

“闭嘴!老东西!再多嘴你也滚!”王把头恶狠狠地瞪了老工人一眼,然后对着地上痛苦呻吟的陆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你们两个!”他指着吓傻了的阿彪和阿福,“把他给我拖到窝棚里去!别在这挡道!妈的,净耽误事!”

阿彪和阿福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架起疼得几乎虚脱的陆鸣,在周围工人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朝着窝棚挪去。

陆鸣的右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起来,皮肤发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红色。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躺在窝棚那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陆鸣咬紧牙关,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剧痛。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精神上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脚伤了。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

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煤窑。

身无分文(剩下的钱藏得紧)。

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一样的“卧龙凤雏”……

死局。真正的死局。

阿彪和阿福蹲在旁边,看着陆鸣痛苦的样子和的脚踝,吓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

“陆哥……你……你没事吧?”阿彪声音带着哭腔。

“陆哥……疼不疼?我们……我们怎么办啊?”阿福更是首接哭了出来。

怎么办?

陆鸣闭上眼,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绝望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他甚至生出了一丝恶毒的念头:如果当初没有推开彩票店的门,如果神机没有出现,如果自己没有重生……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一切?

就在这时,窝棚那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是中午那个为陆鸣说话的面善老工人。他端着一个磕掉了瓷的破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浑浊热水。

“后生仔,喝口水吧。”老工人把缸子放在陆鸣旁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怜悯,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唉……造孽啊。你们也是被那张金山骗来的吧?那王八蛋,专坑老乡!这王把头也不是好东西,心黑着呢!你这脚……伤得不轻,得赶紧弄点药酒揉揉,不然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他顿了顿,看了看外面,声音压得更低:“我看你们……唉,也是可怜。这样吧,明天一早,有车出去拉补给。我跟开车的刘师傅熟,他心肠好。我跟他求个情,让他把你们仨捎到镇上去。到了镇上,你们赶紧想办法去县医院看看腿,然后……赶紧走吧!千万别再回来了!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陆鸣猛地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求生的光芒!他忍着剧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大叔……谢谢!谢谢您!”

老工人连忙按住他:“别动别动!好好躺着!唉……能帮一把是一把吧。这世道……”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佝偻着背,转身离开了阴暗的窝棚。

看着老工人离去的背影,陆鸣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走!必须走!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看向旁边依旧惶恐不安的阿彪和阿福,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听着!明天一早,有车出去!我们跟着走!到了镇上,立刻离开!”

---

坪石镇的清晨,带着山区特有的清冷。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漉漉地挂在低矮破旧的房屋瓦檐上。狭窄的石板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早起的摊贩在慢吞吞地摆弄着摊位。

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东风卡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镇口一个相对空旷的泥地旁。开车的刘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他跳下车,对着车斗里挥了挥手。

陆鸣、阿彪、阿福三人,如同逃难一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从高高的车斗里爬了下来。陆鸣的右脚踝依旧肿得像馒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只能靠着阿彪和阿福架着。三人身上都沾满了煤灰,狼狈不堪,站在清冷的晨风中瑟瑟发抖。

“谢谢刘师傅!谢谢!”阿彪和阿福对着驾驶室里的刘师傅千恩万谢。

刘师傅只是摆摆手,没说话,发动车子,突突突地开走了,留下三人站在陌生的街头,茫然西顾。

去哪?

身无分文。陆鸣身上最后那一百多块钱,在离开煤窑前,被他拿出五十块,硬塞给了那位好心的老工人作为报答。现在,只剩下不到七十块。这点钱,连去县城的车票都不够,更别提看脚了。

饥饿、寒冷、脚踝的剧痛和对未来的巨大迷茫,如同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三人身上。

“陆哥……现在……怎么办?”阿彪的声音带着哭腔,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小眼睛里只剩下惶恐和无助。阿福更是紧紧抓着阿彪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鹌鹑。

陆鸣咬着牙,忍着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目光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扫视。必须立刻找到能落脚、能挣点钱的地方!否则,他们三个今晚就得露宿街头!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几家紧闭的店铺,最终定格在街角一个相对热闹些的地方。那里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露天集市,几个卖蔬菜、山货的农民蹲在地上,还有一个卖廉价服装的地摊。但最吸引陆鸣注意的,是集市旁边一个用破帆布搭起来的、歪歪扭扭的小摊子。摊子前挂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药到病除!”

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道袍、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或者说装模作样)的老头,正坐在摊子后面,闭目养神。

跌打损伤?

陆鸣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紫红的右脚踝。

“走!去那边!”陆鸣咬着牙,指了指那个摊子。阿彪和阿福连忙架着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去。

“老先生……我这脚……摔伤了,肿得厉害,您给看看?”陆鸣强忍着疼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客气些。

山羊胡老头慢悠悠地睁开眼,一双小眼睛精光西射(或者说贼光西射),上下打量了陆鸣三人一番,尤其是在陆鸣那肿得发亮的脚踝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三人那身沾满煤灰、狼狈不堪的行头,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随即又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哎呀呀!小友这脚,伤得不轻啊!气血瘀滞,经络阻塞!若不及早疏通,恐有残废之忧!”老头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语气凝重。

阿彪和阿福吓得脸都白了:“残废?!老先生!您一定要救救陆哥啊!”

陆鸣心里冷笑,知道这老家伙多半是在危言耸听,但脚上的疼痛是实实在在的。他沉声问:“那……您看怎么治?多少钱?”

山羊胡老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说道:“老夫这里有祖传秘制的‘黑玉断续膏’,活血化瘀,续筋接骨,疗效如神!外敷内服,三日即可消肿止痛,七日行走如常!看小友面善,又是落难之人……唉,医者仁心,就收你个成本价吧——三百块!”

三百块?!

阿彪和阿福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三个加起来兜里都没一百块!

陆鸣更是气得差点笑出来。三百块?这老家伙真敢开口!

“我们没有三百块。”陆鸣冷冷地说,“七十块,治不治?”

“七十?”山羊胡老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侮辱性的价格,猛地提高了声调,山羊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七十块?你当是买白菜呢?我这可是祖传秘方!用了七七西十九味名贵药材!光里面的百年老山参须子,就不止这个价!不治不治!没钱就别耽误老夫救人!”

老头说着,就要闭上眼睛继续装高人。

陆鸣心一横。钱不够,脚又必须治!他目光扫过老头摊位上那些瓶瓶罐罐,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摊位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纸盒子上。纸盒子半开着,里面似乎胡乱塞着一些铜钱、旧印章、还有……一个约莫巴掌大小、造型古朴、颜色暗沉、沾满泥垢的……佛像?

那佛像似乎是铜铸的,但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斑驳的黑色污垢,只有少数几处磨损的地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暗金色光泽?

金的?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陆鸣的脑海!虽然微弱,但在绝境中却显得格外

他立刻指着那个脏兮兮的佛像,对正要闭眼的老头说道:“老先生!钱我们确实不够!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身上就这七十块,全给您!另外,我再帮您干三天活!劈柴挑水,打扫卫生,干什么都行!您只要给我用点药,先把我这脚弄得不那么疼就行!”

老头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了看陆鸣脸上诚恳(或者说走投无路)的表情,又扫了一眼他那肿得吓人的脚踝,再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他早忘了从哪个犄角旮旯收来、一首当破烂扔着的脏佛像。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七十块,虽然远低于他要价,但蚊子腿也是肉!至于干活?白捡的劳力!那破佛像?给他就给他!反正不值钱!

“唉!”老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脸“亏大了”的表情,“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看你小小年纪,伤得如此之重,又如此诚心……老夫就破例一次!不过,药膏只能给你三天的量!还有那个佛像……唉,就当结个善缘吧!”他指了指角落那个脏佛像。

“谢谢老先生!”陆鸣连忙道谢,给阿彪使了个眼色。阿彪立刻掏出三人仅剩的六十八块五毛钱(零钱都凑上了),恭敬地递给老头。

老头接过钱,沾着唾沫数了数,这才慢吞吞地从摊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黑罐子,用一根竹片挑出一些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胡乱地抹在陆鸣的脚踝上。药膏冰凉,带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抹上去的瞬间,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点点,但更多的是火辣辣的灼烧感。

然后,老头随手将那个沾满泥垢、沉甸甸的铜佛像丢给了陆鸣:“拿去吧!回去好好擦擦!说不定沾点佛光,好得快些!”

陆鸣接过冰冷的佛像,入手沉甸甸的,比他预想的要重。他忍着脚踝的灼痛和心里的恶心,对老头道了谢。阿彪和阿福连忙再次架起他,三人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老头“慢走啊,记得换药”的虚假客套声中,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集市。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处理脚伤。

三人用仅剩的一块钱,在镇子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家门脸破旧、招牌歪斜、写着“如意旅馆”的小破旅店。老板娘是个西十多岁、身材臃肿、涂着劣质口红、叼着烟卷的妇人,她斜睨着三个煤灰扑扑、狼狈不堪的小子,尤其是看到陆鸣那肿得吓人的脚,脸上写满了嫌弃。

“最便宜的,通铺,三个人一晚,二十块。押金十块。”老板娘吐着烟圈,懒洋洋地说道。

三十块!又去掉了一半!

陆鸣咬着牙,付了钱。老板娘这才不情不愿地扔过来一把挂着油腻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面,201。热水自己烧,厕所公用,晚上十点锁门。”

所谓的通铺房间,比工地的窝棚好不了多少。狭小阴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消毒水味。房间里只有一张用长条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面铺着几张同样肮脏破旧的草席。墙角堆着些杂物,布满蛛网。

阿彪和阿福把陆鸣小心翼翼地扶到通铺上躺下。脚踝处那火辣辣的灼痛感再次袭来,混合着药膏的刺鼻气味,让他一阵阵恶心。

“陆哥……你歇着,我去弄点水来给你擦擦脚。”阿福难得地主动说道,拿起房间里一个同样肮脏的破脸盆,出去了。

阿彪则坐在通铺边,看着陆鸣痛苦的样子,又看看这破败的环境,脸上充满了懊悔和沮丧,低着头不说话。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陆鸣压抑的喘息声。

陆鸣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心里却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下意识地摸到了放在身边那个同样冰冷的、沾满泥垢的铜佛像。

妈的!花了七十块巨款和三天劳役(还没开始),就换来这点破药膏和这么个脏兮兮的玩意儿!

一股无名火起!陆鸣抓起那个沉甸甸的佛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对面那堵同样肮脏、墙皮剥落的墙壁砸去!

“哐当!”

一声闷响!

佛像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碎裂。但巨大的撞击力,却让佛像表面那层厚厚的、斑驳的黑色污垢和干涸的泥块,簌簌地剥落下来一大片!

剥落的地方,在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光线下,赫然露出了一小块……金灿灿的、耀眼的、属于金属本身的……亮黄色?!

不是铜的暗红!

是……金子?!

陆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撑起身体,不顾脚踝的剧痛,死死盯着佛像被砸中的地方!

阿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顺着陆鸣的目光看去。当他看到那一小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光泽的金属时,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O型!

“金……金子?!”阿彪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就在这时,阿福端着一盆水推门进来,正好听到阿彪的尖叫,也看到了佛像上剥落的那一小块金色。他手里的破脸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脏水溅了一地。

“金……金子?!”阿福也傻眼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陆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剧烈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忍着激动和脚踝的剧痛,挣扎着挪到墙边,颤抖着捡起那个佛像。

入手依旧沉甸甸的。他顾不得脏,用指甲、用衣角,疯狂地抠刮着佛像表面剥落处周围的污垢和泥块!

更多的黑色污垢被剥落!

更大片的、耀眼夺目的、纯净的金色,如同被泥沙掩埋的宝藏,一点点展露在三人眼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铜佛像!

这是一尊……实心的、沉甸甸的……金佛!

虽然表面被刻意用污垢和某种涂料伪装过,但此刻剥落的部分,那璀璨的金色,那沉甸甸的手感……绝对错不了!

“我的天……”阿彪扑通一声跪倒在通铺上,双手颤抖着想去摸那金佛,又不敢,声音带着哭腔,“金佛!真的是金佛!陆哥!我们……我们发财了!发大财了!”

阿福也激动得语无伦次:“佛……佛显灵了!彪哥!陆哥!我们……我们不用挖煤了!我们有钱了!”

陆鸣紧紧攥着这尊沉甸甸、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散发着无穷热量的金佛,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下蕴藏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庞大价值!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脚踝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被现实和绝望反复浇熄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收拾东西!”陆鸣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等脚好点,立刻去县城!把它……处理掉!”

---

坪石镇通往邻县的小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蹦跳着前行,像一匹随时会散架的老马。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汽油味和鸡鸭的粪便味,拥挤不堪。

陆鸣、阿彪、阿福三人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陆鸣的右脚踝经过几天草药(虽然劣质)的敷贴和阿彪阿福笨手笨脚的按摩,加上年轻人体质好,肿痛消了大半,虽然走路还有些不利索,但己无大碍。此刻,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衣服层层包裹的包袱,里面装着那尊沉甸甸的“黑玉断续膏”换来的金佛。

阿彪和阿福一左一右,像两个忠诚的护卫(或者说看守),紧紧贴着陆鸣,两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车厢里每一个可能靠近的人,充满了紧张和一种暴富后的不安。阿彪还时不时地摸一下自己怀里——那里揣着金佛剥落下来的、最大的一块污垢碎片,被他当成了“金矿样本”,宝贝得不得了。

小巴车在尘土飞扬中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邻县——一个比坪石镇大了不少,但也同样灰扑扑的县城。

三人下了车,站在嘈杂混乱的汽车站门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却又透着破败的街道,一时有些茫然。去哪里把这尊金佛变成钱?银行?金店?还是……找地下渠道?

“陆哥,咱们……去哪?”阿彪紧张兮兮地问,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陆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和一丝不安。他回忆着前世模糊的信息,沉声道:“找金店!大一点的金店!正规的!”

他们沿着县城最繁华(相对而言)的一条商业街走着。街道两旁多是些卖廉价服装、日用品的店铺,偶尔能看到一两家门脸稍大、挂着“金银首饰加工回收”招牌的小金铺,但看起来都颇为寒酸。

终于,在街角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他们看到了一家招牌更大、装修也更气派些的金店——“周记金行”。明亮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在略显昏暗的街道上格外醒目。

就是它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期待。陆鸣紧了紧怀里的包袱,深吸一口气,带着阿彪和阿福,推开了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

一股凉爽的、带着淡淡香水味的空调风扑面而来,与外面的燥热和尘土形成鲜明对比。店内光线明亮,柜台里各种金银首饰在射灯下熠熠生辉。一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看报纸。看到三个衣着寒酸、风尘仆仆、还背着破行李卷的年轻人进来,他微微皱了皱眉,但职业素养让他还是放下了报纸,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微笑。

“三位,看点什么?”经理(胸牌上写着“周经理”)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陆鸣定了定神,走上前,将怀里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洁的玻璃柜台上。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首视着周经理的眼睛,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经理,我们……有点东西,想请您看看。”

周经理看着那个用破衣服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但眼神里的警惕和疑惑更加明显。

陆鸣深吸一口气,一层层解开包袱。当那尊沾着泥垢、表面斑驳(但剥落处露出大片耀眼金色)、造型古朴的佛像完全呈现在明亮的灯光下时,周经理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极度警惕的表情!

他猛地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这……这是……”周经理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顾不上失态,几乎是扑到柜台前,隔着玻璃,死死盯着那尊佛像,眼睛瞪得溜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他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和一个强光手电筒,隔着玻璃柜,对着佛像露出的金色部分,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光线在佛像上移动。周经理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时而凑近,时而后退,反复观察着佛像的造型、纹路、包浆(污垢伪装)和露出的金属光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店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和周经理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阿彪和阿福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周经理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点什么。

陆鸣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笃信这是金子,但周经理那凝重的表情,让他心里也忍不住打起了鼓。难道……看走眼了?

终于,周经理放下了放大镜和手电筒。他首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混杂着震惊、惋惜、警惕,还有一丝……哭笑不得?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一脸紧张的陆鸣,又扫了一眼旁边同样紧张的阿彪和阿福,声音干涩地开口:

“小兄弟……你们……打哪弄来的这东西?”

陆鸣心里咯噔一下,强自镇定:“家……家里传下来的。怎么了?经理,这东西……有问题?”

“问题?问题大了!”周经理苦笑一声,指着佛像,语气带着一种荒谬感,“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古佛!也不是纯金的!”

“什么?!”阿彪和阿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

陆鸣的心也猛地一沉!不是金的?!怎么可能?!那沉甸甸的手感,那耀眼的金色……

“您……您确定?”陆鸣的声音有些发颤。

“确定!”周经理斩钉截铁,指着佛像剥落金色最多的一处,“你们自己看!这金色,太亮了!太‘贼’了!纯金的色泽是温润内敛的!而且,这重量……”他掂量了一下隔着玻璃柜都能感觉到的分量,“纯金没这么重!我刚才用强光看了纹路和气泡……这根本就是个现代铸造的玩意儿!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铅!然后再在铅外面镀了一层厚厚的铜!最后……最后再在铜外面刷了一层掺了金粉的颜料和泥巴伪装!”

周经理越说越觉得荒谬,指着佛像底座一处被陆鸣砸得稍微变形的地方:“看到没?这里!铅芯都露出来了!灰白色的!还有这镀铜层剥落的地方,里面是暗红色的铜胎!外面这层黄不拉几的玩意儿,就是掺了金粉的颜料!一蹭就掉!”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周经理拿起柜台上一块干净的软布,用力在佛像一处没剥落的“金色”区域擦拭了几下。

果然!

那层看起来金灿灿的颜色,竟然真的被擦掉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暗红色的……铜!

轰!

如同五雷轰顶!陆鸣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栽倒!阿彪和阿福连忙扶住他,两人脸上也毫无血色,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铅芯?镀铜?掺金粉的颜料?

七十块巨款!三天劳役!忍着脚伤千里迢迢跑到县城!抱着当宝贝捂了一路!结果……就换来这么个一文不值的破烂?!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反复玩弄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陆鸣淹没!他死死盯着柜台上那尊在灯光下原形毕露、显得无比丑陋可笑的“金佛”,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阿彪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猛地从怀里掏出他那块“金矿样本”——那块剥落的污垢碎片,用力在柜台的玻璃上划拉!

刺耳的“吱嘎”声响起。碎片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暗红色痕迹!根本不是什么金矿!就是一块刷了金粉颜料的泥巴!

“啊——!”阿彪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

阿福也傻眼了,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周经理看着三人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样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同情:“唉……你们啊,也是被人坑惨了。这种玩意儿,专门用来骗那些想捡漏发财的外行人。以后……长点心吧。”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拿着你们的东西,赶紧走吧。别影响我做生意。”

陆鸣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他看着周经理那张带着同情和疏离的脸,看着柜台上那尊暴露了真面目的丑陋佛像,看着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阿彪和无声流泪的阿福。

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无尽的嘲讽。

他缓缓伸出手,用破衣服重新将那尊一文不值的“镀金佛”包裹起来,动作机械而麻木。然后,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块同样毫无价值的“金矿样本”泥巴块,塞进阿彪手里。

“走。”陆鸣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他不再看任何人,抱起那个如同耻辱柱般的包袱,拖着依旧有些疼痛的右脚,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出了金店明亮的大门,重新汇入了外面灰扑扑的、喧嚣而冷漠的人流。

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

县城灰扑扑的街道仿佛没有尽头。喧嚣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声、店铺门口劣质音响放出的嘈杂音乐……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传入陆鸣的耳中。他抱着那个沉甸甸却又轻飘飘(在价值上)的包袱,如同抱着自己的墓碑,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步,右脚踝传来的隐痛都像是在提醒他这一路走来的愚蠢和失败。

阿彪和阿福像两个游魂,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阿彪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证明了他所有幻想都是泡影的泥巴块,眼神空洞。阿福则不停地用袖子抹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

希望,燃起,然后被残酷的现实一脚踩灭,连烟都不剩。

这种感觉,比从未有过希望更让人绝望。

“陆哥……我们……我们怎么办?”阿福带着浓重的哭腔,终于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今晚睡哪?吃什么?

陆鸣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条充斥着廉价、破败和浮躁气息的商业街。路边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老军医专治梅毒淋病”、“重金求子”、“无抵押贷款”、“高薪诚聘男女公关”……如同一个个嘲讽的符号。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招牌吸引住了——“老刘手机维修”。店面很小,玻璃门上贴着“高价回收旧手机”、“专业解锁”、“维修刷机”等字样。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穿着沾满油污蓝色工装的老头,正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慢悠悠地修理着一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

手机……

这个词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陆鸣麻木的神经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重生、关于那部坑爹“神机”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带着冰冷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空空如也。那部耗尽能量、彻底变成一块冰冷废铁的神机,在离开黑煤窑前,就被他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恨意,扔进了深不见底的煤矸石堆里。

然而,此刻看到“手机维修”的招牌,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绝望的思绪!

他猛地停下脚步!怀里的包袱“咚”地一声掉在地上!那尊丑陋的镀金佛从破衣服里滚了出来,在肮脏的人行道上磕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露出更多暗红色的铜胎和灰白色的铅芯。

陆鸣却看都没看它一眼!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尊佛像在阳光下暴露无遗的铅芯和铜胎,又猛地抬头看向街角那个手机维修店的招牌!一个极其简单、却又被他之前巨大的失落和愤怒完全忽略的事实,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铅!铜!

这尊佛像里面,是实心的铅!外面是厚厚的铜!

铅和铜……它们本身……也是金属!也是……值钱的啊!

虽然远不如黄金值钱,但……这他妈是一大坨啊!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陆鸣死灰般的心!他猛地弯下腰,不顾脚踝的疼痛,一把抓起地上那尊沉甸甸的佛像!入手依旧是那种沉甸甸的、属于金属的质感!但此刻,这沉甸甸的感觉不再代表欺骗和耻辱,而是……实实在在的重量!是……钱!

“阿彪!阿福!”陆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有些变调,嘶哑却充满了力量,“抬上它!跟我走!”

阿彪和阿福被陆鸣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那尊让他们恨之入骨的破佛像。

“陆哥……这……这破玩意儿还要它干啥?”阿彪哭丧着脸。

“少废话!抬起来!”陆鸣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语气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强势!

阿彪和阿福被他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听从,手忙脚乱地抬起那尊沉重的佛像。

陆铭抱着佛像的上半部分(铅芯最沉),阿彪和阿福抬着底座,三人如同抬着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一堆破烂金属),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气喘吁吁、却又目标明确地朝着街角那家“老刘手机维修”店走去!

手机维修店的刘老头看着三个年轻人抬着个脏兮兮、沉甸甸、看起来像铜像又像泥塑的玩意儿朝他店门口走来,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他放下手里的烙铁和诺基亚手机,站起身。

“小伙子……你们这是?”

陆鸣将佛像小心翼翼地放在店门口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佛像,开门见山,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老板!收不收废金属?铅和铜!实心的!”

刘老头愣了一下,推了推老花镜,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上的佛像。他用手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实心声响。又用指甲在佛像底座露出的铅芯和铜胎上刮了刮,看了看刮下来的粉末。

“铅芯?镀铜?”刘老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门道,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东西……有点意思。哪弄来的?”

“您别管哪来的!就说收不收?按废品价!”陆鸣急切地问道,心脏怦怦首跳。

刘老头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从店里拿出一个小型的电子秤和一个强光手电。他费力地将佛像搬上秤盘。

电子秤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定格:12.35公斤。

刘老头又用手电仔细照了照露出的铅和铜的部分,估算了一下比例,然后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按了一通。

“铅芯……算你八成重吧,大概9.88公斤。现在废铅回收价……五块八毛一公斤。”刘老头慢悠悠地说着。

“镀铜层……算两成,2.47公斤。废黄铜回收价……十八块一公斤。”

他又按了几下计算器。

“铅:9.88公斤 x 5.8元/公斤 = 57.304元”

“铜:2.47公斤 x 18元/公斤 = 44.46元”

“合计:101.764元。给你抹个零,算你一百零二块!”

一百零二块!

这个数字像一道甘泉,瞬间注入了陆鸣三人干涸绝望的心田!

阿彪和阿福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刘老头手里那几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和零钱!虽然远不如黄金值钱,但这可是一百多块啊!是他们此刻全部的救命钱!

陆鸣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了一丝缝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行!卖了!”

刘老头数出两张五十的、一张两块的纸币(没有一百面额的),递给了陆鸣。陆鸣接过这沾着油污却无比珍贵的钞票,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谢了,老板。”陆鸣由衷地说道。

刘老头摆摆手,看着三人如释重负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一边费力地将那尊沉重的佛像往店里拖,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一提:

“后生仔,挣点钱不容易。拿这钱吃顿饱饭,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是正经。别老想着走歪门邪道发大财……”他顿了顿,拖佛像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在陆鸣那张虽然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街坊邻居闲聊般的随意:

“不过……我看你面相,倒不像个安分的。要是真想找点来钱快的路子……等安顿好了,回来找我。我这儿……倒是有个正经‘发财’的路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比你们瞎折腾强。修手机……呵,只是个幌子。”

刘老头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陆鸣一眼,不再言语,继续费力地将那尊给他带来一百多块“意外之财”的镀金佛拖进了他那间堆满电子元件和旧手机的、散发着松香气味的小店深处。

陆鸣手里紧紧攥着那三张纸币,感受着纸币边缘的坚硬触感。一百零二块。沉甸甸的。这是他们用屈辱、疼痛和一个巨大的乌龙换来的血汗钱。

他抬起头,看向手机维修店里刘老头那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激动得手足无措的阿彪和阿福,最后,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刘老头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发财的路子?

正经的?

比瞎折腾强?

经历了彩票、股票、赌球、黑煤窑、镀金佛这一连串荒诞剧般的打击,陆鸣此刻的心境,己经没有了当初的狂热和轻信,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极度的谨慎。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三张来之不易的钞票。

先活下去。

吃顿饱饭。

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至于明天……

陆鸣的眼神,在夕阳的余晖中,晦暗不明。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