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刚洗漱完就听见门铃声,窗外积雪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趿着毛绒拖鞋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眯着眼睛打开门——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套着精制礼袋的木盒静静躺在门垫上。
礼袋上搁着一张素白卡片,打印字迹泛着冷光:「城西陶艺工作室」。
“奇怪…”叶灵俯身抱起木盒,指尖触到黑檀木盒盖的瞬间,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明明和店员约好今天上午去取的。
余光里,对门住户的猫眼反光倏忽一闪。走廊尽头,穿快递制服的男人背影正消失在楼梯转角,制服下摆露出一截熨烫笔挺的黑色西装裤脚。
她反手关上门,从礼袋中取出第一个梧桐木盒。素白丝绒上躺着他们昨天做的那对马克杯,银杏叶纹路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叶灵杯底沈晋画的月亮,指尖划过自己偷刻的星星凹痕。
碰到第二个黑檀木盒时,她呼吸突然凝滞——盒面阴刻着残缺的银杏叶纹,断裂的叶脉处泛着陈年包浆。掀开盒盖的刹那,天青釉色如雾漫出,壶底暗刻的篆体「葉」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茶具胎骨轻薄如蝉翼,开片纹路间浮动着冰裂纹,像是被风雪冻裂的湖面。叶灵虽不懂古董,但母亲常年把玩的那些茶器养出了她的眼力——这绝非现代工艺能仿的物件。
木盒底部压着一张洒金笺:
『雨过天青云,这般颜色作将来』
落款处钤着一方朱印,印文是半枚残缺的银杏叶。
“妈…”她立刻拨通视频电话,手有些抖,“有人送了套茶具来…”
青河镇叶家宅院
屏幕那头的楼婉正在修剪兰草,银质花剪悬在一丛垂叶上方。听到女儿的话,剪刀尖堪堪停在距叶脉半毫米处。
“我虽然不懂行,但这个...”叶灵翻转茶壶,釉色在镜头里流动如活水,“看着就不像寻常物件。”
楼婉的剪刀微微颤动,叶灵没注意到,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正映出诡异的幽光。
门铃突然又响。快递员送来的包裹上,赫然是楼婉昨天说的明前白茶。
“既然送来了,就物尽其用吧。”楼婉的声音像兰叶拂过青瓷。她剪下一片枯叶,花粉簌簌落在青瓷盆里,“记得用山泉水,煮到蟹目初生时冲泡。”她的声音像兰叶拂过水面,“茶具是死的,人是活的。”
通话切断的瞬间,沈晋的来电正好切入:“起床了吗?我在你楼下。“他的声音裹着晨风,背景音里有汽车鸣笛声,“现在去城西取茶具?”
“不用了。”叶灵用肩膀夹着手机,手指慌乱地系着衬衫第三颗纽扣,“昨晚...雪下得太大,我就打电话让他们今早送来了。”她声音突然低下去,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木质礼盒边缘,“抱歉忘了告诉你...”
电话那头静默了三秒。叶灵能想象他挑眉的样子——每次她撒谎,沈晋总是这样沉默地等着她自乱阵脚。
“那我上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与他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叶灵飞快地将那套天青釉茶具塞进礼袋,黑檀木盒盖上时,残缺的银杏纹在她掌心留下细微的凹凸感。她只把两个马克杯摆在茶几显眼处,杯底的星星与月亮依偎成双。
“杯子很漂亮。”沈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间特有的低沉。他指尖抚过杯身银杏叶的纹路,在叶脉转折处轻轻,“叶缘的弧度很特别,像真的在风中颤动。”
他的手伸向礼袋时,叶灵突然按住:“这是给你爸妈的惊喜,不给看。”
“送我家人的礼物,倒不许我先看?”沈晋失笑,却当真收回手。他从不大声说话,此刻却用气音在她耳边道:“那我的惊喜呢?”
大衣口袋里的墨绿色丝绒盒被取出时,折射的阳光在墙面投下一道翡翠色光斑。项链坠子是片镂空的银杏叶,钻石镶嵌的叶脉在晨光中流转——每一条纹路都与她昨天刻在杯子上的分毫不差。
“生日快乐。”他低头为她戴项链,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际,“虽然提前了两周。”
叶灵瞳孔骤缩。冰凉的金属贴上锁骨时,她突然抓住沈晋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你有个人档案。笨!”他笑着用鼻尖蹭她发旋,“至于这个——”手指拨动银杏叶吊坠,“昨晚回去照着杯子画的。”
叶灵盯着项链坠子,喉咙突然发紧。钻石在阳光下碎成星星点点的光,像把银河装进了叶脉里。她想起昨夜雪地里,沈晋说“银杏能活三千年”时眼底的认真——原来他早就把承诺刻进了金属与宝石中。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银杏叶边缘。这项链的纹路太精准,倒像把昨日陶杯上的刻痕拓印成了永恒。
“你...”她忽然转身,却撞进沈晋温柔垂落的视线里。
“昨晚在工作室,你刻银杏叶时一共转了十七次手腕。”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指腹轻轻她虎口处残留的陶泥,“每次转折的角度、力道......另一只手点在自己太阳穴,“都记在这儿了。”
叶灵怔怔看着吊坠,钻石镶嵌的叶脉在晨光中流转。原来他整晚的凝视不是发呆,而是在用目光丈量她每一道指痕。
“玲宝行的老师傅骂了我半小时。”沈晋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说从没见过凌晨三点催工的单子。”
他呼吸间带着清冽的雪松香,“可我等不及了——你望向那对杯子时的眼神,让我想把瞬间变成永恒。”
叶灵忽然想起昨天陶艺工作室里,他托着歪歪扭扭的杯子说:“以后每年生日都做个新的,等我们老了,就能用这些杯子拼幅星空。”那时她以为只是情话,如今却在他掌纹里触到承诺的温度。
“太贵重了......”她指尖轻颤。
沈晋忽然低头,鼻尖抵着她的:“你看,叶脉第三处分岔处。”他牵引她的手指抚过某个细微的凸起,“这是我添的——”
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叶灵凑近细看,在钻石叶脉间竟藏着极小的“L&J”。
“现在它不值钱了。”沈晋笑着咬她耳尖,“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非卖品。”
窗外积雪忽然簌簌滑落,阳光趁机涌进来,将那两个字母镀成金色。
窗外,一只灰雀落在积雪的窗台,又倏地飞走。没人注意到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后座的人正用望远镜观察着这扇窗户。
青河镇叶家宅院
楼婉挂断女儿电话,指尖在紫檀茶盘上轻轻一叩。阳光穿过窗棂,在她手背投下支离破碎的银杏光影。
“嗤——”她突然笑出声,眼底却凝着寒霜,“老爷子这是嫌我寄的白茶上不了台面?”指甲在茶盘上刮出细微的声响,“还是想让灵儿捧着叶家旧物去当面打沈家的脸?”
青瓷茶叶罐在她掌中转了半圈,罐底“戊寅年制“的暗款硌着掌心。这是当年叶振国带她离开时,从祠堂后那棵古茶树上亲手采的最后一茬春芽。二十三年过去,罐中茶叶仍泛着玉色光泽。
“夫人,要通知先生吗?”保姆捧着刚摘的蜡梅进来,花蕊里还裹着未化的雪粒。
楼婉捻起一朵蜡梅:“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雪水从花瓣滴落,在她腕间蜿蜒出一道冰凉的痕迹,“记得点那炉'雪中春信'。”
冷香忽然钻进鼻腔。她垂眸看着雪水在掌心化开,忽然明白老爷子的算盘——那套被叶振国摔碎的“听雪”茶具,如今要用另一种方式回到灵儿手里。
“可您忘了...”她碾碎一朵蜡梅,花汁染红指甲,“当年振国能当众摔了家主印信,今日的灵儿......”
窗外雪越下越大。楼婉想起《浮生六记》里那句“雪窗萤火二十年。”当年叶振国摔碎的是枷锁,如今老爷子送来的,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囚笼?
“灵儿啊...”她对着虚空轻叹,指腹着茶叶罐上几乎褪色的叶形暗纹,“妈只愿你永远别懂这罐茶叶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