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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生的婆子对着探春福了福：“给三姑娘道喜了！”
探春冷冷抬眸。
婆子被这眼神刺得一哆嗦，笑容僵在脸上，声音也低了八度：“是…是琏二爷那边…托人传话…说…说今儿晚上，在东院里…请…请三姑娘、西姑娘…还有府里几位少爷…过去…过去吃杯喜酒…”
“喜酒？” 探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在死寂的破屋里炸开，“谁家的喜酒？给谁道喜？！”
婆子被她吓得后退一步，硬着头皮道：“是…是琏二爷…给…给新扶正的尤二奶奶…办…办个小席面…热闹热闹…琏二爷说…说如今家里艰难…委屈二奶奶了…但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尤二奶奶？扶正？！” 探春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哐当一声巨响！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张清丽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那双平日里沉静锐利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出火来！
“好！好一个琏二哥！好一个扶正！好一个‘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探春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子，带着滔天的恨意和鄙夷！
“祖母躺在那里生死不知！母亲心如死灰！大嫂子带着兰儿苦苦支撑！外面是虎视眈眈的债主，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仇家！阖家上下，朝不保夕！生死关头！”
她猛地指向门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他！贾琏！我们贾府嫡系的长房长孙！他不想着怎么撑起这个家！不想着怎么给这一屋子妇孺找条活路！他还有心思！还有脸面！给他的姘头！扶正？！办喜酒？！请我们去道喜？！”
“道什么喜？！道他贾琏在贾家棺材板上蹦跶的喜？！道他迫不及待给自家掘坟的喜？！” 探春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王熙凤带着巧姐儿跑了！是！她是跑了！可她为什么跑？！还不是被他贾琏这个负心薄幸、宠妾灭妻的混账东西活活逼走的！他还有脸骂人家是坏女人？！”
“如今倒好！把那上不得台面、只会装可怜卖好的尤二姐扶正了！以为攀上贾家这棵烂了根的树，就能当凤凰了？蠢货！一对蠢货！狼狈为奸！不知死活！”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扫过那传话婆子惊骇的脸，最后，那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绝望。
“滚！” 探春猛地一指门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回去告诉贾琏！告诉他那位新扶正的尤二奶奶！我贾探春，就是死！也绝不会踏进他那肮脏的喜宴一步！让他省省那点可怜的体面吧！省省吧！”
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凉和宣判，重重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贾府…贾府是真的完了！从根子上…就烂透了！烂完了！”
话音未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终于冲破倔强的堤防，汹涌地冲出眼眶。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婆子早己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门，消失在风雪中。
屋子里安静异常，只剩下探春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窗外，风雪更紧了。呼啸的风声，像是为这场无人赴宴的“扶正喜宴”，奏响的一曲绝命哀歌。
***
东院里，尤二姐穿着一件崭新的的桃红袄子，脸上扑了点薄粉，头上斜斜簪了几只金钗。她站在桌边，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里混杂着不安和一丝极力掩饰的、虚幻的兴奋。
贾琏则显得有些焦躁，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朝院门方向张望，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来？探丫头她们…还有惜春…总该给个面子吧？”
“许是…许是风雪大，路不好走…” 尤二姐小声地替未到的客人找补，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慢慢涌上心头。这…这就是她“扶正”的排场？“面子？”
门外传来一个婆子惊魂未定、带着哭腔的回禀，“二爷…三姑娘…三姑娘她…”
婆子语无伦次地把探春那番怒斥断断续续、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尤其是那句“肮脏的喜宴”和“贾府真的完了！从根子上烂透了！”，更是说得格外清晰。
贾琏的脸色瞬间由焦躁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紫红！一股被当众扒皮抽筋般的羞愤和暴怒首冲头顶！他猛地抄起桌上那壶劣酒，狠狠摔在地上！
“砰！”
酒壶碎裂，浑浊的酒液溅了一地，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
“反了！反了天了！” 贾琏额头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对着空荡荡的院门破口大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贾探春！你个不知好歹的黄毛丫头！也敢指着鼻子骂你哥哥？！也敢咒贾家完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庶出的丫头片子！也配？！”
“我贾琏再落魄！也是这府里的爷！是长房长孙！我扶正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轮得到你来置喙？！王熙凤那个毒妇跑了！我找个知冷知热的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了？！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来？不来拉倒！当我稀罕你们？！”
他像个输光了家底、气急败坏的赌徒，在屋子里疯狂地转着圈，发泄着被彻底戳穿遮羞布后的狂怒和无处安放的羞耻。
尤二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贾琏狰狞的面目吓得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那点刚刚扶正的虚幻喜悦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茫然。她看着地上碎裂的酒壶和污浊的酒渍，看着贾琏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再看看这满屋狼藉和空无一人的席面……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猛地从脚底窜遍全身。她突然觉得，自己费尽心机、以为终于攀上的“高枝”，好像……真的只是一截朽烂的枯木。探春那句“烂完了”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还有王熙凤！你看到了吗？！你带着巧姐儿跑了又如何？！离了你，照样有女人死心塌地跟着爷！爷有正经太太！
“跑？跑得好！跑得妙！” ，“王熙凤！你这个毒妇！看到贾家落难就跑！卷着爷的钱！带着爷的闺女！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你守活寡！活该你死在外面！尤二姐…我的二姐儿…她才是真心疼爷的！她没跑！她等着爷！她给爷撑场面！扶正！扶得好！等爷…等爷熬过这一劫…爷定要风风光光地补偿她！”
他沉浸在尤二姐“不离不弃”的巨大感动和对王熙凤的刻骨怨恨中，全然忘了当初是谁为了尤二姐打骂发妻，是谁让凤姐心灰意冷。此刻，尤二姐的“扶正”，成了他跌落深渊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一根证明他贾琏“还有价值”、“还有女人要”的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