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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寒窑，比不得荣国府的马厩。三间歪斜的土坯房，顶着厚厚的积雪，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屋顶的茅草稀疏，几处破洞透出灰白的天光，寒气无孔不入，钻进每一条缝隙。屋里，昔日锦绣堆里打滚的贵人们，像被胡乱塞进破麻袋的萝卜白菜，挤在这方寸之地。空气浑浊不堪，劣质炭火呛人的烟味、久未浆洗的衣物汗味、还有挥之不去的药味和绝望的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末路的腐臭。
贾政蜷缩在靠墙一张用砖头垫着腿的破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打了无数补丁、硬邦邦的薄被。他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胸膛只有极微弱的起伏。抄家、下狱、削职为民…….一记记重锤，彻底砸碎了他“诗礼簪缨”的幻梦，只剩下这具行尸走肉。王夫人坐在床边一个矮凳上，头发蓬乱，眼窝深陷，昔日保养得宜的手如今枯槁如鸡爪，正拿着一块灰扑扑的破布，沾着瓦盆里浑浊的温水，机械地擦拭着贾政毫无知觉的手。那水里映出她扭曲的倒影，浑浊的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一丝未熄的怨毒。
“咣当！”
破旧的木板门被猛地推开。
“反了！反了天了！” 赵姨娘尖利的哭嚎像锥子一样刺破沉闷的空气。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个半瘪的粗布钱袋，正被贾环用力拉扯着。贾环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厉和决绝：“姨娘！把钱放下！这是给父亲抓药救命的钱！放下！”
“救命？救谁的命？他死了才好！死了干净！” 赵姨娘歇斯底里地挣扎，唾沫星子喷了贾环一脸，“这钱是我的！我的！环儿…你是要在外面要打点…要当大官！要接我出去享福！他们这些黑了心的！就想独吞！想害死我的我们娘俩，没门儿！” 她猛地低头，像疯狗一样狠狠一口咬在贾环的手腕上！
贾环闷哼一声，手上力道却丝毫未松，反而更紧地攥住钱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赵姨娘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她一个趔趄，松了口，钱袋脱手。
李纨胸口剧烈起伏，“赵姨娘！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老爷！看看这个家！贾家倒了！全倒了！谁还认得贾环是谁！这点钱，是大家从牙缝里抠出来，求爷爷告奶奶才凑齐给老爷抓药的！你拿去？你拿去哪里填你那没影儿的富贵梦？！老爷要是没了，我们这一屋子孤儿寡母，就真得冻死饿死在这破窑里！你想让环儿给他亲爹收尸吗？啊？！”
李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竟将疯癫的赵姨娘一时镇住。
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笑。
宝玉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旧棉袍，蜷在冰冷的灶台边，怀里抱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旧匣子。他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麻木和空洞，眼神茫然地越过争吵的众人，投向破窗外那一片白茫茫的虚无。那笑声，仿佛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而是从某个遥远、冰冷的地方飘来。
“呵…药…钱…” 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都烧了好…烧了干净…白茫茫…真干净…”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王夫人心里。她擦拭贾政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缓缓抬起，
“烧？干净？” 王夫人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摇晃，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对！烧了好！都烧了干净！宝玉！我的儿！你睁眼看看！看看这个家！看看你那好父亲！看看你这没用的娘！” 她枯槁的手指颤抖着，胡乱指向破屋的每一个角落，指向床上气息奄奄的贾政，指向宝玉自己：
“家没了！爵位没了！娘娘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你这块玉…连你这块玉都护不住！当初…当初老太太把你当凤凰蛋似的捧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结果呢？结果你除了哭…除了对着那些花啊草啊发呆…你还会什么？！你护得住谁？护得住你妹妹吗？护得住娘娘吗？护得住这个家吗？！废物！都是废物！贾家…贾家就毁在你们这些废物手里！烧！都烧了！连我一起烧了！烧成灰！一了百了——！”
她嘶吼着，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如同在死水里投下一块巨石！
床上的贾政，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蜡黄的脸瞬间涨成骇人的猪肝色！
“噗——！”
一大口浓稠的、暗红色的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得王夫人满身满脸！
“老爷！”
“父亲！”
李纨和贾环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扑了过去。
王夫人被滚烫的血溅了一脸，整个人彻底僵住，那疯狂的咒骂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站着，脸上流淌着丈夫滚烫的血，浑浊的眼睛里，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就在这死寂的、被血腥气笼罩的瞬间。
“嘎吱——”
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又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这一次，没有狂风，只有几片细小的雪花，随着门外涌入的几道身影，悄然飘落。
鸳鸯抱着一个鼓鼓囊囊、打着补丁的旧包袱，第一个跨了进来。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一双眼却焦急地扫视着屋内。紧随其后的是麝月，她臂弯里挽着一个盖着蓝花布的篮子，沉甸甸的，隐隐透出食物的热气。后面还跟着几个熟悉的身影——琥珀、甚至还有昔日伶俐的小红……她们穿着粗布棉袄，脸上带着仆仆风尘和掩饰不住的忧虑，手里或多或少都提着、抱着东西——旧衣物、米袋、一小捆柴禾、甚至还有一小坛酒。
屋内的景象让她们瞬间僵在门口。浓重的血腥味，地上刺目的暗红，床上生死不知的贾政，满脸血污、呆若木鸡的王夫人，惊魂未定的李纨、角落里依旧空洞麻木的宝玉，还有被李纨方才那声怒喝震住、缩在墙角兀自喃喃“环儿…当大官…”的赵姨娘……这地狱般的景象，远比外面的风雪更寒彻骨髓。
鸳鸯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最终落在李纨身上，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带着哽咽：“大奶奶…我们…我们来了…”
李纨猛地回头，看到门口那几张熟悉而温暖的脸，看到她们手中那些在寒窑中如同珍宝般的东西，一首强撑着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眼眶。
麝月默默上前，将篮子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灶台上，揭开蓝布，里面是十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杂面馒头和一罐浓稠的米粥。小红机灵地转身，飞快地拿起门边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跑到屋外，舀了满满一盆干净的新雪进来，放在炭火盆边，准备化雪烧水。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