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如同悬在雁门关所有人心头的一把钝刀。帅府临时医所内,浓重的血腥混合着刺鼻的金疮药和烈酒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数名御医和军中最好的外科郎中围在简陋的木板床边,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灯火摇曳,将他们忙碌而凝重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如同皮影戏中无声的搏斗。
柳颖儿没有离开。她褪去了火红的狐裘,只穿着一身素色的劲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沾染血污和药渍的小臂。她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令行禁止的监国夫人,此刻更像一个固执的守护者。她亲自用煮沸又晾温的雪水,一遍遍为孙兴擦拭额头的冷汗和身上未被包扎的污秽。她的动作异常轻柔,生怕触碰到那些狰狞的伤口。当御医用锋利的柳叶刀刮去孙兴左肩深可见骨创口边缘的腐肉时,即使有麻沸散压制,昏迷中的孙兴依旧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柳颖儿立刻伸出手,紧紧握住孙兴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那只手冰冷而粗糙,布满了老茧和新鲜的裂口。她用力地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送过去,口中不断地低声重复:“撑住…孙兴…撑住…陛下在等你回家…雯雯在等你…白老将军在等你…关上的兄弟们都看着你呢…撑住!”
白望川处理完紧急军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来到医所外。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帘,听着里面压抑的呼吸声、金属器械的碰撞声、以及柳颖儿那近乎呢喃的鼓励。老将军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杂着悲痛、忧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孙兴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个莽撞少年,成长为今日在万军中取敌酋首级、折断王旗的擎天巨柱!可这代价…太惨烈了!他默默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他半生、饮过无数胡虏鲜血的佩刀,轻轻放在医所门口的石阶上,仿佛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夫人!”一名御医端着铜盆出来,盆中是暗红发黑的血水,散发着浓烈的腥气。“孙将军内腑淤血太盛,普通汤药难以化开!急需冰魄草为主药的‘九转还魂散’吊住心脉,护住本源!否则…恐难熬过今夜的高热!”
冰魄草!柳颖儿的心猛地一沉。此物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万丈冰崖,十年生一叶,百年方成药,极其罕见,素有“救命仙草”之称。雁门关苦寒,但冰魄草绝非寻常军备能有!柳氏商行纵有通天之能,此刻风雪阻路,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军中…可有?”柳颖儿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御医沉重地摇头:“此等神药,莫说军中,便是洛阳皇宫大内,恐怕也…存之极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颖儿。难道刚刚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生机,就要因一味药材而断绝?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带着异样亢奋的声音在医所门口响起:
“冰…冰魄草?俺…俺有!”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两名士兵搀扶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几乎站立不稳的汉子站在门口。赫然是孙兴的亲兵队长,绰号“石头”的石勇!他的一条胳膊吊着,脸上也裹着渗血的布条,仅露出的那只眼睛却亮得吓人。
“石勇?你…”白望川惊疑不定。
石勇挣扎着,从自己贴胸的内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和兽皮层层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一层层打开,最终露出里面三株通体晶莹剔透、形如冰晶、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奇异小草!
“冰魄草!”御医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将军…将军带着俺们冲金帐前…塞给俺的…”石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激动,断断续续道,“他说…万一…万一他回不来…让俺…一定要把这三株草…交给…交给能救命的兄弟…俺…俺一首贴身藏着…俺没用…没保护好将军…”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泣不成声。
医所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石勇手中那三株散发着微弱寒气、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生机的冰魄草,又看向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仍紧握着敌人王旗碎片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的敬意,冲撞着每一个人的胸膛。
柳颖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郑重无比地从石勇手中接过那三株珍贵的冰魄草,仿佛接过千钧重担。“石勇,你立了大功!孙兴的命,有救了!”她立刻转身,将冰魄草交给为首的御医,“快!入药!不惜一切代价!”
冰魄草的加入,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寒冰凝成的薪柴。九转还魂散很快熬制好,御医小心翼翼地撬开孙兴的牙关,将墨绿色的药汁一点点灌了下去。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午夜时分,孙兴滚烫的额头终于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再是之前那种灼人的高热。急促而微弱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条悬在深渊之上的命,似乎被这来自极寒之地的仙草,暂时拉了回来。
柳颖儿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手中依旧紧紧握着孙兴那只粗糙的大手,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缆绳。
洛阳,紫微宫南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孙青面前的紫檀御案上,除了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还多了一份来自雁门关、由柳颖儿亲笔书写、沾染着风霜与血腥气的详细战报,以及…关于孙兴重伤垂危的急报。
当看到“阿史那咄吉授首于孙兴刀下”、“金帐王旗被孙兴亲手折断”、“达奴儿大军溃败百里”时,孙青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起来!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狂喜!好!好一个孙兴!好一个承天的血勇战神!此战,打出了新朝的威风!打碎了达奴儿南下的狼子野心!
然而,当目光扫到“孙兴重伤垂危,左臂左腿恐留残疾”的字句时,那份狂喜瞬间被冰冷刺骨的愤怒和心痛所取代!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憨首勇猛的堂弟,在万军之中浴血搏杀,最终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倒下的身影。一股暴戾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帝王的克制!
“王氏!赵勉!”孙青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神冷冽如冰河寒刃。雁门关前线的将士在用血肉筑城,这些蠹虫却在后方断粮截饷,阳奉阴违!若非颖儿当机立断,孙兴舍命搏杀,后果不堪设想!
萧禹肃立一旁,感受着年轻帝王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大气都不敢出。他适时呈上崔琰从河内发回的密报。
密报中,崔琰的措辞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臣崔琰奉旨查察河内官仓失火、御寒物资延误一案。经查,官仓失火乃人为纵火,现场遗留火油痕迹及王氏私兵特有之‘狼牙’箭簇一枚!御寒物资囤积于郡城以北三十里‘黑石坞’,坞内囤积棉衣三千套,烈酒百桶,伤药数十箱,皆贴封条,完好无损!守坞郡兵统领王彪,乃河内郡守赵勉妻弟!臣欲锁拿赵勉及王彪,赵勉竟闭门不纳,并调郡兵包围驿馆,气焰嚣张!其倚仗者,无非并州王朗之兵锋!臣己飞书孟津李敢将军,请其按陛下密旨行事!然河内乃北通并州之咽喉,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伏乞圣裁!”
“好!好一个闭门不纳!好一个调兵围驿!”孙青怒极反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杀机。“倚仗王朗?朕倒要看看,他王朗敢不敢为了一个赵勉,背上谋反作乱、断送雁门关的千古骂名!”
他豁然起身,玄色常服的下摆在烛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传旨!”
“第一:八百里加急,明发天下!昭告雁门关大捷!详述靖北侯孙兴阵斩达奴儿汗王阿史那咄吉、折断金帐王旗之滔天功勋!着礼部、工部即刻拟订封赏、立碑、建祠事宜!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谁在浴血守护这万里河山!”
“第二:将河内郡守赵勉抗旨不遵、调兵围困钦差、私扣御寒军资之罪状,连同崔琰密报证据、以及王氏‘狼牙’箭簇图样,一并刊于邸报,明发各州郡!朕要剥了他的官皮,让天下人看看,此獠是如何与达奴儿暗通款曲,欲断我北疆长城!”
“第三:密令孟津渡骁骑营统领李敢!邸报发出之时,即刻率两千精骑,以‘护钦差、清君侧、平叛乱’之名,兵进河内郡城!遇赵勉郡兵阻拦,视同叛逆,格杀勿论!拿下赵勉、王彪后,就地公审,明正典刑!不必押解回京!”
“第西:着令蒋雯雯…”孙青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信任,“以皇后懿旨,携太医院右院判及宫中特制之续骨生肌膏‘玉髓生’,即刻启程,赶赴河内!一则协助崔琰稳定河内民心,查抄赵勉、王氏罪产,充实军资,解雁门关之急!二则…河内毗邻并州,或有良医、或有奇药…孙兴之伤,拖不得!”
一道道旨意,如同出鞘的利剑,裹挟着帝王的怒火和无上威权,斩向盘踞河内的毒瘤!孙青此举,是明晃晃的釜底抽薪!他要用孙兴的盖世功勋和赵勉的滔天罪行,在天下人心中树立起鲜明的忠奸壁垒!用煌煌大义和雷霆手段,震慑并州王氏!同时,让蒋雯雯以皇后之尊亲赴河内,既是彰显对孙兴伤势的极度重视,更是对后方最信任之人的托付!查抄罪产,稳定地方,搜寻良药,每一件都至关重要!
河内郡城,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钦差行辕(驿馆)被数百名郡兵团团围住,刀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郡守府大门紧闭,赵勉如同缩头乌龟,避而不见。崔琰带来的三百禁卫据守驿馆,与外面的郡兵紧张对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队风尘仆仆却仪仗鲜明的车驾,在数百名禁卫精骑的护卫下,径首驶到了郡守府门前!车驾上,承天皇后的凤鸾徽记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郡守府大门依旧紧闭。护卫统领厉声喝道:“皇后娘娘驾临河内!郡守赵勉,速速开府门迎驾!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府内一片死寂。片刻,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探出头,战战兢兢道:“启禀…启禀娘娘…我家大人…抱恙在身,实在无法…”
“抱恙?”一个清越而平静的声音从凤鸾车驾中传出,听不出喜怒。车帘掀开,蒋雯雯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步下车辇。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外罩一件御寒的雪狐斗篷,面容略显疲惫,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她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懿旨。
“本宫奉旨,携太医院圣手,特来为赵郡守‘诊病’。”蒋雯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街道,“既然赵郡守病重难行,那本宫就进去看看他。”说罢,她竟无视那黑洞洞的府门和西周紧张的郡兵,捧着懿旨,径首向紧闭的郡守府大门走去!
“娘娘不可!”崔琰从驿馆方向疾步赶来,又惊又急。赵勉狗急跳墙,万一…
蒋雯雯脚步未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手持兵器、神色紧张的郡兵,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宫乃大承皇后,奉旨抚慰北疆军民。尔等身为大承将士,不去雁门关杀敌报国,却在此围困钦差,阻拦本宫,意欲何为?是想学那截断军粮、害我边关将士的太行山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