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废品收购站,站长办公室。
这间屋子不大,却被刘福贵收拾得井井有条,处处透着一股与周围废铜烂铁格格不入的“体面”。地面是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办公桌上盖着一块厚实的玻璃板,压着几张报纸和一份红头文件。墙角那个上了锁的铁皮柜擦得锃亮,旁边一个玻璃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刘福贵正戴着老花镜,眯着眼,慢条斯理地用镊子从一个扁平的铁盒里夹出几根茶叶,投入紫砂壶中。这“猴魁”是他一个在供销社当主任的老战友匀给他的,等闲人物来了,他连闻都别想闻一下。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闯了进来,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刘福贵手里的镊子都抖了一下,几片珍贵的茶叶落在了桌上。
“毛毛躁躁,赶着投胎啊!”刘福贵头也不抬,语气里满是不悦。
来人正是他的小舅子,钱卫东。他此刻满脸通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神秘。他反手关上门,还做贼似的朝外望了望,这才凑到办公桌前。
“姐夫!姐夫!出大事了!”钱卫东压低了声音,那动静却像两片砂纸在摩擦,刺耳得很。
刘福贵心疼地把掉落的茶叶一根根夹回盒子里,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还是你小子又在外面跟人打牌输光了裤子?”
“哎呀,不是!”钱卫东急得首搓手,“是……是天大的好事!能让您发大财的好事!”
“发财?”刘福贵嗤笑一声,重新拿起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冲入壶中,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我这废品站,一天到晚刨食,能发什么财?捡到金条了?”
他这话本是嘲讽,没想到钱卫东竟猛地一拍大腿,激动道:“姐夫!您这话可真说对了!差不多,就跟捡到金条一样!”
刘福贵倒茶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正眼看向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小舅子。他知道钱卫东爱吹牛,爱显摆,但今天这神情,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要是敢拿我寻开心,看我怎么收拾你。”刘福贵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了三分。
钱卫东清了清嗓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前倾,绘声绘色地开了口:“姐夫,您是不知道,今天下午,王麻子家的那个小子王磊,跑到咱们站里来了。”
“王磊?”刘福贵皱了皱眉,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哦,有点印象,那个愣头青。他来干嘛?卖废品?”
“卖什么废品啊!”钱卫东一脸的不屑,“他是来找我……哦不,是来找大伙儿说个笑话的!”
“说重点。”刘福贵呷了一口茶,有些不耐烦。
“重点就是,这小子说他一个同学,叫陆扬的,最近跟中邪了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本破书,天天研究,说什么金家渡底下有沉船,船里有宝贝!”钱卫东说到这,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说可笑不可笑?一个高中生,不好好读书,天天做白日梦!”
刘福贵面无表情,手指在紫砂杯上轻轻着,没接话。
钱卫东见姐夫不为所动,急忙将话锋一转,身体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更低,像是在分享什么国家机密:“姐夫,一开始我也觉得是笑话,站里那帮工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我这人吧,您是知道的,心细!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挺了挺胸膛,脸上写满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我寻思着,一个好好的重点高中的学生,怎么会突然这么魔怔?我就把那本破书拿过来看了看。”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本泛黄陈旧的线装书——正是那本《江城水驿考》。
刘福贵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玩意儿?收废纸都嫌占地方。我看那叫陆扬的小子是读书读傻了,你跟着起什么哄?”
“哎呀,姐夫!您别急啊!”钱卫东献宝似的把书推到刘福贵面前,用指甲尖点着封面,“您看,这书是破,可问题,就出在这书里面!”
他将书翻开,熟练地找到那个被折过角的页面,指着那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问号印记,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姐夫,您看这儿!您仔细看!”
刘福贵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凑了过去。他眼神本就不好,看了半天,才从斑驳的纸页上辨认出那个极其微弱的符号。
“一个问号?这有什么?”他首起身子,端起茶杯,似乎兴趣索然。
“这怎么能没什么呢!”钱卫东急了,他感觉自己的绝世才华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识,“姐夫,您想啊!王磊那小子说,他那同学陆扬,就是天天对着这书研究!那帮工人都笑话他,可有谁注意到这个记号了?没有!就我!就我一个人看见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推理秀:“这个问号,画得这么淡,还藏在字缝里,旁边这个折角,也是旧的,要不是我眼尖,谁能发现?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不是随手画的!这是暗号!是以前看过这本书的某个高人,留下的藏宝暗号!”
刘福贵的眼神微微一动。
钱卫东见有门儿,说得更起劲了:“您再想,金家渡那地方,以前可是老码头!咱们江城自古就是水路要冲,有点沉船宝藏什么的,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书叫《江城水驿考》,讲的就是这些事!那小子肯定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跟丢了魂似的!”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刘福贵,等着石破天惊的赞许。
然而,刘福贵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放下了茶杯,伸手拿过了那本书。他的动作很慢,手指粗糙的指腹轻轻地从那问号上抚过,又捻了捻那个带着岁月痕迹的折角。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和钱卫东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刘福贵的目光,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现在,己经彻底变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像是有两簇火苗被点燃了,闪烁着一种混杂着审慎、算计和……贪婪的精光。
他是一个在废品堆里刨了半辈子食的人,他比谁都清楚,真正的宝贝,往往就藏在最不起眼的垃圾里。他也比谁都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运气”砸在某些人头上。
一个傻小子?一个疯言疯语的传说?一本破书?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本破书,现在在他的手里。这个所谓的“暗号”,现在只有他和钱卫东知道。
“咳。”刘福贵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把书合上,随手放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废品。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钱卫东却敏锐地感觉到,姐夫的态度不一样了。
“没了!绝对没了!”钱卫东拍着胸脯保证,“王磊那小子就是个棒槌,他自己都觉得他同学是傻子。站里那帮人,笑话完就忘了。就我!是我力排众议,发现了这个惊天大秘密!”
“嗯。”刘福贵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这书,先放我这儿。”
“啊?哦,好,好!”钱卫东连忙点头。
“还有,”刘福贵的目光如刀子般落在钱卫东脸上,“今天这事,从现在开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包括你姐。要是让我知道你嘴巴不牢靠,漏了半个字出去……”
他没有说完,但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让钱卫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懂,我懂!姐夫,您放心!”钱卫东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保证,“我嘴巴最严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这就当没发生过!”
“行了,出去干活吧。”刘福贵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好嘞!”钱卫东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把门轻轻带上。走到门外,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泛起得意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这回可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姐夫那严肃的表情,恰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重视!发财,指日可待!
办公室里,刘福贵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那本《江城水驿考》,借着灯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着那个问号,那个折角,眼神中的贪婪之火,越烧越旺。
空穴不来风。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他这条老狐狸,亲自去闻一闻腥味。
那个叫王磊的愣头青……还有他那个叫陆扬的“中邪”的同学……
刘福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又志在必得的笑容。他需要确认一下,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