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刘福贵递过来的拓片,陆扬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的光芒,比窗外透进来的光束还要明亮。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或者说,一个真正的信徒看到圣物时,才会有的炙热与虔诚。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宣纸,仿佛它不是纸,而是一片承载着千年风霜的羽毛。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纸上凹凸不平的墨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这……这字体!”陆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不是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小专家”,更像是一个被巨大惊喜砸中的孩子,“雄浑,但不霸道;险峻,却又内敛!这撇捺间的转折,有魏碑的骨架,但收笔处又带着隶书的蚕头燕尾之意……先生,这……这块碑,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刘福贵含笑看着他,并不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哦?小陆同学看出了什么门道?”
“门道不敢说,只是一些浅见。”陆扬的视线依旧死死地粘在那张拓片上,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充满了急于分享发现的冲动,“您看这‘山’字的写法,中锋挺拔,两肩开张,这显然是北朝晚期的风格。但这个‘云’字,结构疏朗,笔画间留白甚多,又隐隐有南朝士人追求的飘逸之气。南北对峙,文化交融,能在一方小小的墓志铭上,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揉捏得如此天衣无缝,这绝非凡品!”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福贵,像是在寻求确认:“先生,如果我没猜错,这块碑的出处,应该在江城以北,靠近古‘风陵渡’一带。那里正是当年南北朝拉锯的前线,出土过不少风格独特的文物!”
刘福贵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震撼。他原本只是想顺着话题,继续考较一下陆扬的知识广度,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仅凭一张模糊的拓片,不仅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能精准地推断出大致的出土地点!
他收藏这块墓志铭己经有两年了,请教过的所谓“行家”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最好的一个,也只是含糊地说“像是南北朝时期的东西”。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的高中生,却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给出了一个让他心服口服的答案。
“小陆同学……”刘福-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之前那种温和的语调,“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陆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恢复了那种少年人的腼腆,“我之前在一本叫《北朝金石残片考》的孤本上,看到过类似的字体风格。那本书里提到,风陵渡附近曾出土过一块‘张猛龙碑’的仿刻碑,上面的字体,就和这个很像。我只是……大胆联想了一下。”
“《北朝金石残片考》……”刘福-贵在脑中飞速搜索着这个书名,却发现一片空白。他自认在古籍收藏领域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这恰恰证明了,对方的知识,来源于自己无法触及的、更深的领域。
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晨雾,彻底烟消云散。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天才是什么?这根本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一把能够打开任何历史迷宫的钥匙!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刘福-贵发自肺腑地赞叹道,他看着陆扬的眼神,己经不再是简单的欣赏,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小陆同学,你这份眼力,这份学识,别说是在江城,就算放到京城那些大专家面前,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这样一块好料子,要是能卖个好价钱,也算是对得起它的价值了。”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自然,像是一个长辈在为晚辈的才华感到欣慰,并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向了最实际的“价值”层面。
然而,陆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刚刚还因为学术探讨而兴奋不己的少年,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他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明显的困惑,甚至……是鄙夷。
“价钱?”陆扬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不容玷污的纯粹,“刘先生,您怎么能谈钱呢?这是历史的碎片,是文化的载体!它的价值在于它能告诉我们什么,能为我们纠正多少史书上的谬误,能让我们多接近一分历史的真相!用钱来衡量它……那不是在肯定它,那是在侮辱它!”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仿佛自己最珍视的信仰遭到了亵渎。
刘福贵被他这番话顶得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对了!就是这个反应!
一个真正的“书呆子”,一个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天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视金钱如粪土,视学术为生命!如果他刚才顺着自己的话说“是啊是啊,能卖不少钱”,那自己反而要重新掂量一下他的动机了。
而现在,陆扬这番近乎“幼稚”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驳斥,反而像是一剂最强的镇定剂,让刘福-贵彻底放下了心。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把听话的、纯粹的、不会被金钱左右的“钥匙”!
“哈哈,哈哈哈哈!”刘福贵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歉意和自嘲,“小陆同学,你批评得对!是我,是我俗气了!整天跟铜臭打交道,脑子里也只剩下这些东西了。你今天这番话,真是如当头棒喝,让我汗颜,让我惭愧啊!”
他拍了拍陆扬的肩膀,态度变得无比亲切:“你说的对,真正的宝贝,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它的价值,在于学术,在于荣誉!”
“对!就是荣誉!”陆扬像是找到了知音,眼睛又亮了起来,“刘先生,您不知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写出一篇关于江城地方史的、有分量的考据文章!把那些被前人弄错的、遗漏的东西,全都一一补正过来!如果能在省里的历史期刊上发表,那……那比给我多少钱都让我高兴!”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泛着一层神圣的光晕,那是对梦想最纯粹的向往。
“好!有志气!”刘福-贵重重地一点头,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这句问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陆扬早己准备好的锁孔里。
陆扬脸上的光芒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挠了挠头:“困难太多了。很多关键的资料,都藏在市图书馆的故纸堆里,或者是一些私人收藏家手里,我一个学生,根本接触不到。而且……而且买这些参考书,也需要不少钱,我家里条件一般,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欲言又止的窘迫,和一个天才少年面对现实时的无力感,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福贵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一件国宝即将蒙尘。
“这怎么行!”他断然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一块绝世的美玉,怎么能因为缺少一点打磨的工具,就被埋没在顽石之中呢?这不光是你个人的损失,更是我们江城文史界的损失!”
他凝视着陆扬,目光深沉而真挚,像一位决心要拯救天才于水火的慷慨的庇护主。
“小陆同学,我刚才说了,我叫刘振民,做点小生意,还算有些积蓄。我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或者说,一个冒昧的提议,希望你不要拒绝。”
陆扬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刘先生,您……您想说什么?”
“我想资助你!”刘福贵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学问,去实现你那个伟大的梦想!所有研究需要的经费,不管是买书,还是查阅资料需要打通的关节,都由我来承担!你把它当成是我个人,对江城文史研究事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书店里那股陈旧的墨香,仿佛也变得浓郁起来。
陆扬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像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源于自尊的、本能的抗拒。
“资助我?这……这怎么可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连连摆手,“刘先生,我们素不相识,您……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我不能要您的钱!”
“不是给你的钱!”刘福贵加重了语气,纠正道,“这是投资!是对未来的投资!小陆,你听我说,我这个人,做生意也好,做人也好,最信奉的就是‘价值’。你的才华,就是我眼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能亲眼看到你的研究开花结果,看到你的文章发表,看到一个未来的大学者在我面前冉冉升起,这份满足感,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他的话语充满了激情和说服力,将一个商人的“投资”行为,完美地包装成了一位艺术赞助人的高尚情怀。
“我……我……”陆扬似乎被这番话彻底说服了,他眼眶微微泛红,既是感动,又是激动,还有些手足无措,“刘先生,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用说。”刘福-贵微笑着,从中山装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张制作精良的名片,递了过去,“这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详谈的地方。你看是今天晚上,还是明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你把你详细的研究计划和需要的支持,都跟我好好聊聊。怎么样?”
陆扬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印着“江城振民贸易公司总经理刘振民”的名片。薄薄的一张卡纸,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和煦、眼神灼热的中年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