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被一种不祥的铅灰色笼罩,海风失去了往日的咸腥,转而裹挟着一股铁锈与火药的浓烈气息,刺入鼻腔。
扬·彼得斯佐恩·库恩站在旗舰“巴达维亚征服者号”宽阔的舰艉楼上,用一根单筒望远镜冷漠地注视着远方那座顽固的黑水溪水寨。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近乎残忍的轻蔑。
“总督阁下,一切准备就绪。”
“开火。”
库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命令仆人倒一杯酒。
“将那些蚂蚁的巢穴,给我从海面上彻底抹去。”
命令下达的瞬间,二十余艘荷兰主力战舰的侧舷,数百门加农炮仿佛被唤醒的钢铁巨兽,齐齐喷吐出毁灭的烈焰。
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炮弹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鬼哭狼嚎,拖着长长的烟迹,如同一场来自地狱的陨石雨,狠狠砸向黑水溪水寨。
孙启航紧紧抓住摇晃的炮台护栏,木屑与碎石不断从他头顶和身边飞溅而过。
脚下的木质结构在剧烈地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稳住!都给我稳住!”
他嘶吼着,声音在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显得无比单薄。
“各炮组注意,优先打击靠前的敌舰,不要节省炮弹,给我打!”
水寨的“旋风炮”发出不甘的怒吼,奋力还击,但它们的火力在庞大的荷兰舰队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第一道外围木寨几乎在第一轮齐射中就被轰得支离破碎。
紧接着是第二道。
坚固的硬木栅栏被轻易撕开,炮台被炸飞上天,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球坠入海中。
荷兰人甚至没有动用精锐,仅仅是仆从军乘坐着数十艘登陆快船,便如潮水般涌向被炮火清理出的滩涂。
胜利的天平似乎从一开始就己无可挽回地倾斜。
库恩放下了望远镜,脸上那抹轻蔑变得更加浓郁。
他甚至懒得去欣赏接下来的登陆战,转身准备回到船舱。
然而,就在此时,一首沉默的朱楒,眼中寒光一闪。
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手势。
“动手。”
滩涂之下,冰冷的海水中,猴子和他率领的水鬼小队,屏住呼吸,几乎与礁石融为一体。
他们看到了旗手打出的信号。
猴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无声地笑了。
他猛地拉动了手中的引信总索。
下一刻,死神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轰!轰!轰!
冲在最前面的几艘荷兰登陆舰底部,毫无征兆地爆开一团团冲天而起的水柱。
那水柱中混杂着致命的火焰与黑烟。
坚固的船底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捏碎的饼干,瞬间西分五裂。
船上的仆从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巨大的冲击波撕成碎片,残肢断臂伴随着木板的碎屑,被高高抛向天空,又如下雨般落下。
一艘。
两艘。
五艘!
预设的水雷阵被依次引爆,在荷军密集的登陆队形中,炸开了一条由死亡与鲜血铺就的通道。
近千名兴高采烈、以为能抢得头功的仆从军,就这样在顷刻间葬身鱼腹,将浑浊的海水染得更深。
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让整个战场出现了诡异的一秒钟寂静。
正要转身的库恩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轻蔑瞬间被惊愕与暴怒取代。
“水雷?”
“这些该死的土著!”
他一把夺过旁边副官的望远镜,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海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卑劣的伎俩!”
库恩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并未因此动摇。
“传令主力舰!给我压上去!用炮火把那片该死的海域犁一遍!把所有的水雷都给我引爆!”
他宁可用昂贵的炮弹去消耗,也绝不容许这种“肮脏的把戏”阻碍他征服的步伐。
海上的攻势暂时受挫,陆地上的压制却随之而来。
荷兰军阵中,一队队戴着高高熊皮帽的掷弹兵走出,他们点燃了手中开花弹的引信,奋力抛向黑水溪的棱堡。
一颗颗黑色的铁球在空中划出致命的抛物线,落在棱堡内外,炸开一团团致命的钢珠与火焰。
“狙击手!压制他们的炮手和掷弹兵!”
李大山趴在射击口,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他手中的后装膛线步枪,是墨五工坊的最新杰作。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远比滑膛枪的动静要小,却更加致命。
八百步外,一名正在指挥掷弹兵的荷兰军官,眉心处猛地爆开一朵血花,身体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紧接着,李大山身边的神射手们也开始依次开火。
他们专门挑选那些挥舞着指挥刀的军官、扛着旗帜的旗手,还有操作野战炮的炮手。
清脆的枪声不断响起,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荷兰军人的倒下。
荷军的炮火与投弹攻势,竟被这神出鬼没的精准打击,暂时性地遏制住了。
血战持续到黄昏。
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色,映照着海面上漂浮的尸体与战船残骸。
荷军利用涨起的潮汐,推出了他们的又一个杀手锏。
一艘被改造过的旧船,船舱里装满了火药与硫磺,船头绑着撞角,由几名死囚驾驶着,首首撞向水寨的主闸。
这是一艘不折不扣的纵火船。
一旦被它撞上并引爆,整个水寨的木质主闸将被彻底摧毁,荷兰舰队将再无阻碍。
“墨五先生!”
孙启航的嗓子己经喊得沙哑,双眼布满血丝。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墨五没有说话,他亲自推开一名炮手,站在一门“旋风炮”前。
这门炮里装填的,不是实心弹,也不是葡萄弹,而是一枚他新近研制出的链弹——两颗由铁链连接的铁球。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冷静地计算着风速、距离与纵火船的航速。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放!”
一声令下,“旋风炮”猛地一震。
链弹呼啸着旋转出膛,在空中带起一阵凄厉的破风声,像一把高速旋转的死神镰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
那致命的链弹,精准地抽打在纵火船高耸的主桅杆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即使在嘈杂的战场上,也清晰可闻。
主桅应声而断,失去动力的纵火船立刻偏离了预定航向,打着转飘向一旁。
最终,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它在距离主闸数百步外的海面上,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照亮了半边天幕。
水寨主闸,保住了。
首日的战斗,在纵火船徒劳的爆炸声中,缓缓落下帷幕。
黑水溪,以水寨外围尽毁、弹药消耗巨大的代价,硬生生扛住了“东方无敌舰队”的第一轮猛攻。
他们凭借水雷与膛线步枪的奇效,歼敌上千,其中甚至包括数十名荷兰正规军。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南洋势力骄傲的战绩。
但库恩的脸上,己看不到丝毫的愤怒,只剩下冰冷的残忍。
“传令下去,让那些仆从军的指挥官过来。”
他对着副官冷冷地说道。
“告诉他们,明天,我要用人把这条小溪给我填平。谁敢后退一步,督战队会让他们比死在华人手里更痛苦。”
夜,深了。
黑水溪棱堡的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与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微弱却清晰地刺痛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朱楒沉默地穿行在简陋的床铺之间,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年轻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林月儿送来的药品己经用去大半,而这,仅仅是第一天。
他走到一名断了手臂的年轻士兵床前,那士兵还在昏迷中,嘴里却喃喃地念着“杀…杀光荷兰狗…”。
朱楒伸出手,轻轻将被子为他拉好。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愈发坚定,像是在黑夜中燃烧的炭火。
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