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无尽的墨汁泼洒在天海之间。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抽打在孙启航古铜色的脸颊上,冰冷刺骨。
他站在“黑鲨级”原型舰的舰艏,任凭海浪将船头一次次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整个人却如礁石般纹丝不动。
咸涩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他却尝到了一丝决然的甜腥。
电光撕裂天幕,短暂照亮他身后那支小小的舰队——三艘通体漆黑的“黑鲨级”,以及五艘拆掉了一切非必要配重、加装了火炮的武装商船。
这是一支敢死队。
一支承载着整个黑水溪最后希望的幽灵舰队。
“头儿,荷兰人的外围警戒线,风太大,他们收缩了。”
一名水手紧抓着缆绳,半个身子探出船舷,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被狂风撕碎。
孙启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前挥了挥手。
无声的命令在旗舰“龙魂号”的甲板上传递。
水手们压低身子,动作迅捷而无声,将一桶桶粘稠的“朱雀炎”搬运到炮位旁,又将一枚枚刻着复杂花纹的开花弹小心翼翼地塞入“旋风炮”的炮膛。
每一张被雨水冲刷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奔赴死地的平静。
范·德·瓦克的情报,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荷兰这头海上巨兽的心脏。
而他们,就是顺着这根针,要将毒药灌进去的牺牲品。
舰队借着雷鸣的掩护,幽灵般穿过荷兰舰队松散的包围圈。
远处,那艘庞然大物“阿姆斯特丹号”,如一座浮动的山峦,静静地停泊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桅杆上的灯笼在风中狂乱摇曳,透出一种傲慢的懈怠。
“就是它了。”
孙启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传入了每一个舵手和炮手的耳朵里。
“距离,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步!”
荷兰人的瞭望哨终于发现了这几道鬼魅般的黑影。
惊恐的号角声被风雨吹得支离破碎。
“阿姆斯特丹号”的侧舷炮窗猛地打开,橘红色的火光一闪而逝。
“轰!”
一枚炮弹呼啸着擦过“龙魂号”的桅杆,带起的劲风将一面帆布撕成碎片。
暴露了。
孙启航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全速前进!”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首指前方那座钢铁山峦。
“撞上去!”
“撞上去!”
“龙魂号”上所有船员发出了嘶哑的怒吼,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恐惧与热血都吼出来。
船头的巨型撞角,在电光下闪烁着狰狞的寒光。
这艘原型舰放弃了所有规避动作,像一头被激怒的黑色巨鲸,迎着密集的炮火,义无反顾地冲向“阿姆斯特丹号”那坚实的橡木船身。
“轰!轰!轰!”
更多的炮弹落在“龙魂号”周围,激起冲天的水柱。
一块飞溅的弹片划破了孙启航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双眼死死锁定着工程师指出的那个位置——主火药库外层最薄弱的船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他能看到荷兰水手在甲板上惊慌失措的脸。
他能听到“龙魂号”船身木板在极限速度下发出的呻吟。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愈发浓烈的硝烟与死亡的气息。
“为了盟主!”
孙启航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轰隆——!!!”
一声远比炮鸣更加沉闷、更加恐怖的巨响,震得整个海面都在颤抖。
“龙魂号”的撞角,狠狠地刺入了“阿姆斯特丹号”的腰部,坚硬的船壳在巨大的动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剧烈的冲击让“龙魂号”上的人东倒西歪,船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就是现在!”
孙启航半跪在甲板上,用刀撑着身体,鲜血从嘴角涌出,他的双眼却亮得惊人。
“开火!把所有东西都给老子打进去!”
命令下达的瞬间,“龙魂号”上所有的“旋风炮”同时发出了怒吼。
炮手们没有瞄准甲板上的敌人,而是将炮口压到最低,对准那个刚刚撕开的豁口。
一枚枚开花弹,一罐罐燃烧的“朱雀炎”,如同复仇的流星,被精准地倾泻进“阿姆斯特丹号”的船腹深处。
一罐“朱雀炎”在豁口内壁炸开,粘稠的火焰瞬间附着在木板上,燃起无法扑灭的幽蓝色鬼火。
紧接着,一枚开花弹在狭窄的船舱内爆炸,无数钢珠与碎片向西面八方飞射,击穿了火药桶,引燃了散落的火药。
一连串的闷响从“阿姆斯特丹号”的内部传来。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一秒。
下一刻,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光,从“阿姆斯特丹号”的船体内部猛然爆发。
没有巨响,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低沉的“嗡”声。
这艘代表着荷兰海上霸权的战争堡垒,像一个被从内部吹爆的铁罐头,猛地向上一挺。
巨大的船体中央,一道恐怖的裂缝迅速蔓延,炽热的白色火焰夹杂着黑色的浓烟,从裂缝中喷薄而出,首冲云霄。
紧接着,一声真正惊天动地的爆炸,才姗姗来迟。
轰——!!!
恐怖的冲击波以“阿姆斯特丹号”为中心,向西周疯狂扩散。
海面被硬生生压下去一个巨大的凹陷,随即又反弹出滔天巨浪。
首当其冲的“龙魂号”,在这场殉爆中被瞬间解体,坚固的船身被撕成无数碎片,伴随着船员的残肢断臂,被抛向黑暗的天空。
孙启航在被冲击波掀飞的最后一刻,看到了那艘巨舰从中折断,燃着熊熊大火,缓缓沉入怒海的壮丽景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他没有辜负盟主的信任。
旗舰的沉没,如同按下了毁灭的开关。
荷兰舰队的指挥系统瞬间瘫痪,陷入了一片混乱。
“旗舰沉了!”
“上帝啊!‘阿姆斯特丹号’沉了!”
绝望的呼喊声在荷兰舰队中此起彼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士气。
就在这时,另外两艘“黑鲨级”战船如暗夜中的鲨鱼,趁乱杀入,将复仇的炮火倾泻到那些失去指挥、惊慌失措的荷兰战舰上。
海战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岸上。
棱堡的最高处,库恩总督手中的黄铜望远镜,“当啷”一声掉在湿滑的石砖上。
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缩成了针尖。
那片海域,刚刚还矗立着他引以为傲的旗舰,此刻只剩下一片燃烧的火海,和一个正在被海水吞噬的巨大漩涡。
风雨依旧,雷电交加。
但库恩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的火光,以及旗舰沉没时,那撕心裂肺的钢铁悲鸣。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的无敌舰队,他征服东方的利刃,他权力的象征……就这么没了?
被一群他眼中的土著、一群驾驶着简陋小船的猴子,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击沉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让他在这湿热的南洋夜晚,感受到了如坠冰窟的刺骨寒冷。
他精心策划的、万无一失的围剿,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无法弥补的缺口。
海上的封锁,被打破了。
库恩的面孔由惨白转为铁青,最后化为一种病态的狰狞。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血战连连的棱堡,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
旗舰没了,但他还有最精锐的陆军。
他要用这座小小的棱堡里所有人的鲜血,来洗刷这份奇耻大辱。
海面上,战斗仍在继续。
一艘艘荷兰战舰在混乱中起火、搁浅、沉没。
孙启航的部下,拼死从漂浮的船板中将他救起。
这位悍将浑身是伤,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却依旧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火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说道。
“返……返航……告诉盟主……孙启航……不辱使命……”
说完,他便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三艘“黑鲨级”,仅剩一艘带着满身伤痕,拖着英雄的身躯,艰难地调转船头,向着黑水溪的方向,破浪而归。
他们的牺牲,为岌岌可危的黑水溪,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希望。